38 朔月(一)
八月才剛過去了一半,榮城內發生的大小事情就比之前幾個月加起來都多。
第一件大事是溫氏集團董事長溫正霆病故于異國他鄉,據院方給出的屍檢報告稱溫董事長的死因并非癌症而是心衰:二號當晚,溫董事長在去往舊金山的航班途中突發心梗,飛機緊急降落至最近城市,搶救及時的溫總沒有脫離危險,在昏迷的第三天曾短暫恢複意識十分鐘左右,然後再度陷入昏睡,最後于當地時間六號下午四點停止了呼吸。
第二件大事是溫董事長亡故的第三天,遺體還冷凍在當地殡儀館等待火化回國,禦用律師賀章就公布了溫總在出行前委托他公證的那份遺囑。遺囑內容包含方方面面,除了常規的流動資金和不動産分割,溫正霆将自己名下20%溫氏股份全部贈予長子溫志誠,加上妻子許琴手中的6%,溫志誠持股26%,經營權不受限制,即日起進入董事會,接替董事長之位,至于二兒子溫繁只得到了3.6%的零散股份,連大股東都算不上。
第三件大事比前面兩件要有娛樂效果一點:溫繁對遺囑結果十分不服氣,宣稱遺囑是賀章受人賄賂僞造,然而溫夫人許琴不甘示弱,找到媒體高調曬出親子鑒定書,證明溫繁并非溫正霆的親生兒子,只有大少溫志誠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筆跡鑒定需要一定時間才能出結果,中間的空白時間在雙方的默許和示意下成了媒體肆意發揮的沃土,各種雜志報刊跟追連載似的,每天都有新內容吸引人眼球。
這邊許琴溫繁你唱罷來我登臺,靶子打得好不熱鬧,那邊發生了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那就是原本登記在溫志誠名下的盛江航運易主,成交價格遠低于它在美股上的公示,整個交易過程可稱得上是悄無聲息,除了盛江內部人員幾乎無人關注。
新任董事長兼CEO是姓聶,如果還有十多年前的老人留下,大約會想起他和盛江航運的創始人聶元盛同姓,但遺憾的是經過二度重組,這樣的人要麽被調去了別處,要麽早就辭職不幹了。
比起溫家繼承人的豪門大戲,盛江航運的員工更加在意的是這位新任董事長會如何處理這家效益一般、近幾年才有所起色的老牌企業。為了解答他們的疑惑,這位聶先生在交接完成的當天就召開了高層會議,在會議中他先斬後奏,以直接将賠償金打入賬戶的方式解雇了包括下落不明的吳辛吳副總在內幾人,換上自己信得過的人手,至于中低層員工基本維持原樣,沒有太大變動。這樣的高效重組為惴惴不安的人們打了一針強心劑。重新簽訂了勞動合同,确保自己不會失業以後,留下來員工的關注點迅速落在了另一件事上——這位聶先生外貌神似前任董事長溫志誠身邊的那位萬能助理尹源。
這點不是沒有人試探過,但他們都得到同的答案基本上大同小異。
“你們認錯人了。”
至于是否真的認錯人了他們并不是真的在意,既然公司所有人不再是溫志誠,那麽就代表盛江脫離了溫家的掌控,豪門傾軋的狗血大戲自然離他們遠去,這位新董事長看起來比腦滿腸肥的溫先生要精明能幹得多,只要公司效益夠好,工資按時劃到卡裏,福利得到保證落實,大多是人其實不在乎每天的工作是誰派下來的。
這個全新的盛江目前還在按當初溫總定下的軌跡運作,所以很快就遇見了它的第一個挑戰——和羅氏子公司展開的合作項目。
開辟新航線,建造新貨輪,在正式盈利以前每樣前期準備工作都将帶來一筆巨額開支,常年虧損導致了銀行貸款批不下來,沒有足夠的資金,光是向造船廠下單後等待交付的這段時間就足夠拖到盛江破産。沒錢是盛江拿下這個項目的最大問題,偏偏這個時候有願意付錢的冤大頭站了出來。羅氏想要進軍航運業卻苦于沒有合适的敲門磚,本來快要敲定的合作夥伴在那場車禍後也徹底告吹,盛江和羅氏,二邊一拍即合,一邊出錢,一邊出力,可謂是各取所需。
确定合作是一回事,利益分成和後續運作模式又是另一回事,雙方分別派出代表在談判桌上唇槍舌劍了好幾天,合作的總體意向不變,細節處锱铢必較,最終艱難地達成一致。
決定簽約的當天晚上,盛江這邊在五星酒店設宴款待對方負責該項目的高層,順便慶祝新項目的展開。
·
羅氏那邊派來應酬的總負責人是易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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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該項目的負責人一直是他沒有變過,但別人對他的稱呼卻由易經理升級到了易總。
有關這點易淮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麽發生的:公司原CEO說要調回總部說了幾年,在他病假的那段時間終于接到調令,喜滋滋地回總部開啓自己的遠大前程了。空出來的位置按常理來說應該是在幾個副總中間挑,哪想到羅弈緊跟着又一道調令過來,除了學歷別的哪哪都不夠的易淮一夜之間連跳三級,從小小的部門經理榮升為分公司CEO。
新上任的CEO本人生怕底下人造反接連辭職,試着聯絡羅弈,問他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但接電話的一直都是費川。
要是費川肯好好說話就算了,偏生這又是個滿嘴跑火車的主,他問什麽都沒個确切答案,一直到他忍無可忍放狠話,問羅弈是不是打算涼了那批老人的心。
“給你你就接着,按我們羅總的年紀還不需要配老花鏡,好好看家等我們回來,挂了拜。”
簡直跟兒戲一樣。聽着電話那邊的忙音,易淮差點沒氣到把手機扔地上,從小到大他沒有哪次比現在更覺得費川這口花花的調調是如此可恨。
隐瞞他們之間的血緣,引導他把自己當做仇人一樣憎恨,現在又輕而易舉地把這麽大一個公司交到他的手上,他越來越不懂羅弈的真實想法,也漸漸放棄了去搞懂。
溫度适中的水流停止,易淮接過柔軟的毛巾擦幹手指和臉,然後松了松領口,慢慢地等待酒意消退下去。
約莫是給他這個大金主面子,沒幾個人敢拼了命地給他灌酒,包括敬酒在內他最多就喝了兩杯左右,倒是自己的秘書,不對,現在是總裁助理了,被灌得有點糟,中途找借口出來了幾次,每次都磨蹭滿五分鐘才不情願地回來,他懷疑要不是拉不下面子,自己的助理估摸着連補妝這種借口都可以拿出來。
助理可以找借口出來,他這個新官上任的總裁卻得老實在裏面待着應酬,直到酒宴進入尾聲才終于找到機會來外邊透透氣。正事白天都談得差不多了,現在剩下的都是互相吹捧,說一些漂亮的場面話,他不是那麽想要回去,反正出了事的話會有人特地通知他的。
他就這麽懶散地靠着酒店露臺,落潮帶來的濕熱海風迎面吹拂而來。
電視塔、郵輪、對岸的建築……到處都是璀璨的霓虹,這座城市的城市光害一直都很厲害,別說六等星了,可能四等星都不一定能夠看得清楚,他想起自己在畢業前的唯一一次遠行,為了極光的遠行,雖然沒用看到大片成規模的極光,但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了沒用光污染的銀河。
那是真正的星空,自由的星空,無數顆明亮的星星組成了璀璨生輝的寬闊河流,令生活在孤獨和壓抑中的他幾乎要迷失自己……
“原來你在這裏,我一直在找你。”
聽到身後有人說話,他回頭不意外地看到熟悉的身影。
“聶……”他想叫聶郗成,但過去叫慣了的名字卻頭一次卡在了嗓子裏。
這不是他們這段時間第一次見面,卻是第一次私底下說話。
那天早上,溫志誠颠三倒四地說了許多話,他身邊那個叫尹源的助理死了,他的女兒被人綁架了他懷疑就是這個人做的等等等等。所以現在這個人現在是聶郗成了,他發現他比自己想得還要不介意那些肮髒手段,因為真要說起來的話,他一定不會好到哪裏去。
“身體好了嗎?”
聶郗成走到他的身邊,陪他一起眺望遠方,灼熱的體溫鮮明得讓人無法忽略。
他的身上有不太濃烈的煙味和古龍水的味道,是他曾一度聞到的過的那種香氣,像大雪後萬籁俱寂的松林,給人無盡的安全感。
“應該沒問題了。”他克制着不要偏過頭去看那個人。
他想的是不去看他就不會動搖了,可惜他想錯了,光是感受到這個人的存在他就動搖不已,根本沒法靜下心來思考一件事。
“你沒有話想問我嗎?”
聽到這個人這樣說,他錯愕極了,“難道不是該我問你嗎?”意識到自己可能失态了,他放緩語氣,“那天晚上你想和我說什麽,為什麽沒有說完?”
“我想說什麽你不知道嗎?”
趁着他回頭的一瞬間,聶郗成握住他的下巴将他拉向自己,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預想中的吻沒有到來,溫熱的吐息落在嘴唇上,他睜開眼睛,看到放大了的英俊臉孔。
他們靠得很近,近到稍微踮起腳就能将兩人間的距離縮減為零,變成一個完整的親吻。
“你讨厭我這樣做嗎?”聶郗成的眼神是清醒的,沒有一絲沉溺的跡象,這不是說這目光多麽的冷酷,“我想聽真話。”
這個人的虹膜不像一般亞洲人是棕黑色,是深得發黑的灰色,從多久以前他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并将其視為自己最重要的秘密?
他搖搖頭,從沒有人對他做過這種事,但他并不反感聶郗成的靠近,不如說他可能有點喜歡這樣。
“你有跟什麽人在一起過嗎?”
“沒有,我從沒考慮過這種事……”聶郗成嘴唇的翕合讓他分心,另一方面他的思緒深陷于迷惑,“因為沒有興趣。”
其實他并不是渾然無所察覺的。
正是因為察覺到了一些端倪,他才更加的疑惑。包括羅弈和這個人在內,不止一個人說他的性格存在缺陷,說他把自己擺在了一個太低的位置,容易因為一點無關緊要的善意就陷下去。
他可以為了聶郗成做這世上絕大多數人不願意做的事情,包括死,他覺得死亡其實不是那麽的不可接受,尤其是用來交換這個人的生命。
但這是愛嗎?他愛聶郗成嗎?他這樣的人能夠擁有正常的愛情嗎?
“那你覺得我怎麽樣?”
“你……很好。”
聶郗成摩挲着他下颌的肌膚,“我說的是作為約會對象,你覺得我怎麽樣?”
他怔住了。
聶郗成放開他,兩人間的距離再度恢複到剛剛好的地步。
忽藍忽紅的霓虹倒映在他的眼中,他的神情是過去不曾見過的溫柔深情,易淮想要倒退卻忘了身後就是欄杆。
“你反感被同性追求嗎?”
“是你的話……”他搖頭,“不。”
聶郗成凝望着他,說出的話卻十分冷靜,“我知道我們分開了太長時間,對對方的事都不再了解,所以我沒有奢望你能夠這麽快接受我。我想追求你,想給我們一個重新了解彼此的機會,因為我想和你發展成為情侶關系,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升級成婚姻關系,這些都取決于你的意願。在你說出停止以前,你可以不用那麽快接受我,就算将來你反悔了的話,你随時都可以拒絕我,這樣的話你願意給我一個自作多情的機會嗎?”
不論他有多想反對,他都不得不承認聶郗成說的是對的,他們分別了太久太久,久到過去的了解可能全部失效。
“我……”
謹慎,你不應該輕率,因為你不可以,易淮告誡這自己,低下頭,努力控制着呼吸的頻率,不要讓自己過呼吸。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
将他的掙紮和為難看在眼裏,聶郗成沒有露出失望或者其他會加重他愧疚的情感,“我先回去了。”
這句話提醒了他,作為酒桌上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們出來得太久了,該回去了。
眼看這個人的背影要消失在視線的盡頭,他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有和他道別嗎?我只想着我要救他,卻不敢去想他後來要怎麽自處。我要再一次讓他陷入這樣的境地嗎?
“我……”他叫住聶郗成,“等一下,我想好了。”
這太快了,但是他不在乎,他顧不上那些。
聶郗成轉過身看着他,目光中充滿了寬容和難以言喻的溫柔。他沒有開口催促,就這麽靜靜地等待着。
哪怕在高速公路上對着上面有兩個活人的大卡車開槍他都不會猶豫,但這一刻他居然猶豫了。
“我願意,我想要……試一試你說的那些東西。”
這大概是很自私的念頭,他第一次生出這樣自私的念頭,自私得他都忍不住有些自我厭惡,但他想要被人愛着,尤其是被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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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