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朔月(九)

“太久沒見過您,有一點驚訝。”

易淮收斂起過多的情緒,進到病房裏順手把門關上。

仔細看的話,羅弈比上一次見時黑了瘦了很多,輪廓愈發深刻如刀削斧鑿,神情陰郁冷漠,沉默不語時給人以千鈞壓力,唯獨一雙眼是亮的,易淮忍不住去想,這光芒自己之前十多年鮮少見過,亮得有些過分了,不像那張老照片中的少年意氣風發,更像一柄開了刃的刀,因見血而暢快肆意。

聯系到這個人在做的事情和背後的那些複雜緣由,這些都并非不可理解的事情。

“什麽驚喜,驚吓還差不多,我看你都恨不得在我身上戳兩個洞了。”

一碗湯見底,羅弈放下手裏的瓷碗,手還沒擡起來就有人把他後面要的東西遞到邊上,他沒有看易淮,似是疲倦的捏了捏鼻梁,“忙了一天,你回家去吧,我一個人留在這裏照顧安媽就行了。”

真要說辛苦的話還不一定是誰跟辛苦,可在羅弈嘴裏自己仿佛只是出了趟遠門游玩現在終于回家。

“怎麽還不動?”

易淮難得違抗了他的指令,他正視着羅弈的眼睛——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從小到大他數不清多少次在這個人銳利的眼神下敗退。

不是說他現在不害怕,他怕了這個人這麽多年,刻在骨髓裏的東西沒有那麽容易改變,可他已經推開了那扇過去緊閉的大門,再沒有辦法停下來了。

“我……我有話想和您說。”

這次羅弈倒是肯正眼看他了,他的眼神裏藏着一些近似于溫情的東西,仔細看卻又什麽都沒有,“請了護工嗎?”

“請了。”

易淮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和自己說這個,還是很恭敬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護工什麽時候過來?”

“我跟她約的是晚上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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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弈思忖片刻,“如果我到家你還沒睡的話我就來找你。這樣夠了嗎?”

“夠了,我等您回來。”

羅弈是不會在這種小事上說謊的。易淮最後和沉默的安媽打了個招呼就離開病房。

送他回去的是羅弈的司機,在花園就能看到客廳的燈是亮着的,他打開門看到費川和安德烈,一人一狗玩得不亦樂乎。

安德烈約莫是憋狠了,難得有人這樣陪它玩,叼着自己的玩具左右撲騰,尾巴搖得都快看見虛影了。費川當然不會要它失望,拍拍它腦袋,叫了聲好孩子就公然在羅弈的客廳玩起了丢飛碟游戲,一副不怕主人家回來看到一片狼藉把他皮扒了的嚣張架勢。

“你回來了?晚上吃什麽?”安德烈咬着飛碟屁颠屁颠跑回來,費川把它從頭摸到背,趁它不注意立刻又把飛碟丢了出去。

“我不餓,你要是餓了随便找點東西吃吧。”

易淮懶得跟他說這麽多廢話,放下手裏的東西,疲倦地解襯衣扣子,剛解開兩顆就聽到旁邊有人吹口哨。

不知道什麽時候費川就在盯着他看,看到他脖子上那消了多半的痕跡啧啧啧地感嘆了半天,無外乎都是孩子長大了這種讓人牙酸的屁話。

“小朋友總算長大了,怪不得這段時間總往外面跑。”

“我成年這麽久,想跟誰上床就跟誰上床,你不需要這麽大驚小怪。”

費川噎了一下,“你今天怎麽了,這麽牙尖嘴利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那個你。”

“那你還想聽嗎?”

“不想,快閉嘴吧你個小讨厭鬼。”還是不會說人話的安德烈好,費川不再搭理他繼續逗狗。

“如你所願。”

易淮上樓換了件柔軟舒适的T恤,再下樓發現費川和安德烈都已經不在了,而茶幾上有張字條,上面費川用自己歪歪扭扭的字寫“我出去吃飯”幾個字。

他把字條揉碎丢進垃圾桶就去做自己的事情,沒想到半小時不到費川就提着大包小包回來了。

“來吃飯,我要是不照顧好孩子,等一家之主回來沒準真的會把我丢出去。”

“你……”你別不是真的要當我後媽吧?

易淮登時覺得自己這個念頭有點惡心。他從十幾歲起就跟費川互相看不順眼,費川仗着自己是羅弈身邊最親近的人跟他耀武揚威,一旦羅弈對他流露出一絲絲善意費川就如臨大敵,生怕自己會地位不保。

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真的讨厭過費川,因為他看得出來,在關心他的時候,費川是真的在關心他,沒有一點點弄虛作假的痕跡。

小的時候他不懂,現在想想的話,這種感情應該叫**屋及烏——對于費川來說,羅弈是他這輩子無可替代的摯友,所以連同他身邊的人都會得到他的感情。

“快來,再不吃都冷了。”

一桌子大排檔,基本上就是他看着費川就着啤酒大快朵頤,費川起初還假惺惺地招呼他兩句,到後面就根本懶得搭理他了。

這兩個人怎麽會成為朋友呢?易淮看着眼角落的壁鐘,現在是八點半,離羅弈回來還有一兩個鐘頭,他可以先試探一下費川的口風。

他看似不經意地站起來,先鎖門再關窗,防止待會有人暴起逃跑,然後坐到費川旁邊,很随意地說了句話。

“你說的那個老女人是羅總他媽莫心雅吧。莫心雅為什麽要殺我?”

費川一口啤酒卡嗓子裏,險些沒把自己嗆死,咳了半天才緩過勁來,“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他試圖裝傻,易淮怎麽可能會讓他得逞——之前費川還能挂電話,現在他是哪裏都不能去了,再問不出來他就真的該反省一下自己的問題了。

“在醫院那天晚上,你說莫心雅要殺我,為什麽?”

費川的表情精彩得宛如調色盤,他咽了口唾沫,很有些心虛地說,“這不是你爸弄死了人家老公,讓她心如死灰守寡……”

易淮差點沒氣笑,費川這一席話簡直是明晃晃把他當白癡,“你說的是哪個次元的莫心雅?我知道這個莫心雅,羅冠英沒死兩個人就分居,前段時間隔壁的八卦雜志還在曝她跟混血男模激吻的大尺度照片,你怎麽看出她心如死灰守寡幾十年的?”

不說別的,他懷疑她連羅冠英埋在哪都不知道,想到這裏他的思維停滞了一瞬,他也不知道,不知道羅冠英究竟埋在哪裏。

過去是不在意,現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起,說他已經知道羅冠英是自己血緣上的父親了嗎?

父親是個離他無比遙遠的詞語,他和易昇并不親近,對羅冠英更加是沒有太多特殊印象,只記得他給過自己壓歲錢。

“好像是這樣的哦。”費川讪讪地摸鼻子,“這老……哦不,莫……莫阿姨私生活确實亂了一點,但是……”他但是了半天都沒說出個所以然,倒是看表情把自己惡心得不輕。

易淮冷冷地看着他,“就算老公死了,羅弈按月給的贍養費肯定沒虧待她,她到底是為什麽看我不順眼到恨不得要殺了我?”

“這個嘛,這個嘛,她腦子有點問題你不是不知道……哦,我想起來了,你沒怎麽見過她吧?她這個人就這麽極端……”

“為了錢,我說的對嗎?”

不是為了感情,那麽剩下的答案就很明了了。錢,莫心雅能從他的死獲得難以想象的巨額金錢,這就是他得出的結論。

這個答案着實震懾到了費川,他好半天沒說話,最後站起來拍了拍易淮肩膀,“我不知道你知道了多少,不過你還是自己去問羅弈吧,現在的話他沒準會回答你的問題……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我沒法插手。”他走了幾步,注意到鎖着的門窗,倒吸一口冷氣,又啧啧搖頭半天,“你是真的狠。”

“不狠能從你這種人嘴裏問出一句真話嗎?”

費川大笑起來,“說得也是,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真的可恨。易淮,你是個好孩子,答應我不要恨他好嗎?”說完他就上樓去了。

“……我怎麽還能恨得起來。”

等到再看不見費川的背影,還站在原地的易淮無力地用只有自己能聽清的音量說。

他怎麽還能夠恨得起來?

·

他等到半夜一點鐘羅弈才回來。

費川早就上樓去睡覺了,現在估計呼嚕都打了三輪,就剩下他一個人在客廳,工作上事情做完了就放空地坐着。聶郗成今晚約莫有點事,不僅沒有給他打電話,連發消息過去也回得很慢,久而久之易淮跟他說了晚安就不再發新的。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的眼神立刻往那邊看去。

“怎麽不去睡覺?今天還要上班。”

羅弈看到他還在這裏等說不吃驚是不可能的,“我不會給你放假……”

“因為你說……你回來我還醒着的話就願意跟我說話,我一直聯絡不上你,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又會走,這可能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羅弈坐下來從口袋裏掏出煙,正要點火不知想起什麽還是放棄了,“你都知道了?”

這個家裏唯一不抽煙的人就是易淮,他的目光在那根煙上停留了片刻,“是的,我知道了,我媽媽出軌對象是你爸爸,我爸爸……不對,他不是我親爸,你和我其實是兄弟……我知道了他為什麽要背叛你爸爸。”

知道他來到這個家的全部緣由,知道了羅弈并不是真的要殺他……這些東西徹底颠覆了他過去二十多年對于自身的全部認知。

只是他想不通,想不通為什麽要被瞞在鼓裏這麽多年,羅弈為什麽要瞞着他?

這樣的話,他過去的恐懼和痛恨又算是什麽?羅弈難道就喜歡看着他痛苦害怕的樣子嗎?

“為什麽要瞞着我?我恨了這麽多年,提心吊膽了這麽多年,結果告訴我是這個樣子……”

有那麽一瞬間,易淮覺得眼前的人十分的可恨,可恨到讓他想要拎起他的領子大聲質問為什麽。

“你怎麽一副要哭的樣子?”

聽到羅弈的話,他擦了下眼角,手背上并沒有水霧。他為什麽要哭?這難道是什麽值得哭泣的事情嗎?

“我沒有!”

他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軟弱的少年了。

對于他的憤怒乃至是崩潰,羅弈不為所動。他靠着沙發,跷起腿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好了別激動,我幫你補充一點你媽媽為什麽出軌。這事你除非到你媽媽以前住的地方去問,否則問不到的。”

“什麽?”這一招果然有效,易淮驚訝得連什麽都忘了,愣愣地吐出兩個字,“……你說。”

“易昇給我爸做事這麽多年風評一直不錯,快準狠,廢話不多,但私生活上他真不是個好男人。我為什麽這麽說,因為他對你媽媽一見鐘情就展開了死纏爛打式的追求,最後趁着她出門辦事把她強奸了,你外公外婆知道女兒清譽被玷污,想的不是怎麽保護她,反而逼她嫁給了這個強奸犯。真是荒謬的夫妻,我要有女兒,誰敢不經她同意碰她一根手指我就要他好看。”

羅弈大概是壓力大導致真的想抽煙,便拿起那根煙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從一開始就是脅迫和侮辱的婚姻,如果沒有遇見爸爸的話,她早就死了吧。”

易淮從沒見過自己的外公外婆,一次都沒有,唯一一次問起媽媽他們在什麽地方,媽媽沉默了很久,“他們死了,都死了,所以我不知道他們在哪。”

這就是她的答案,她的父母在把她推向那個毀了她的禽獸那一刻就死了。

道德上她的出軌是錯誤,可情感上他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對那個被他叫了二十多年父親的男人已連一絲溫情都不再有。

“是你殺了她嗎?”問出這個問題時候,易淮聲音都在發抖。

他想要聽到怎樣的答案,如果羅弈說是的話……他要如何自處?

“不是我,她的死和我沒有一點關系。”

不是羅弈,他整個人驟然放松,不是羅弈,太好了。

他比他想得還要抗拒她的死和羅弈有關。

“你還有別的話要和我說嗎?”

易淮閉上眼,然後睜開,“我有喜歡的人了,你以前告訴我,如果有的話一定要告訴你。我有喜歡的人了,我想跟他在一起。”

“是聶郗成嗎?”羅弈的聲音裏帶了一點笑意。

“是他。”

“我從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了,你喜歡那個少年,喜歡到願意為了他去死,說實話我不喜歡你這種性格,所以想要把它扳過來,現在不知道成功了沒有。”羅弈點點自己的胸口,“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這些都不是假的。你記着,你可以跟他在一起,但是你不能為了他再随便放棄自己的命。我不是在跟你談條件,是在給你下通牒,這是我答應你們在一起唯一的條件。”

從很久以前易淮就隐約知道自己的性格有問題,羅弈肯定也看出了這一點。

“你的答複呢?”

“我……”易淮猶豫了一下,“我盡量。”

“你的命很值錢的。”

羅弈哼笑,“你還不知道爸爸葬在哪裏吧。”

之前的疑問驟然被人提起,易淮茫然地順着他的話答道,“不知道。”

“等這些事情都結束了,我帶你去看看他,他一輩子都沒聽你叫過他一聲爸,想想也真的很可憐了。”

這是羅弈第一次提到他在做的事情,他在對付的人易淮也知道,至于為什麽……

“有什麽我能做的嗎?”即使知道會被拒絕,他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羅弈的回答果然不出他所料,“不需要,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要插手。”

“好的。”

他該回房間了,“那我先走了……”

走到一半他聽到身後有人說話。

“我再問一遍,你還有話要和我說嗎?”

羅弈到底還想聽什麽?有什麽他一定要說給羅弈聽的話嗎?

難道是……?

這一刻他突然福至心靈,不太确定地說出了那個答案,“……哥哥。”

“嗯。”

雖然很微弱,但是羅弈給了他回應。

他握着樓梯扶手回頭看了一眼,羅弈還坐在他之前做過的地方,身影漸漸融入周邊的夜色裏。

察覺到他的眼神,羅弈擡起頭,驅趕似的擺了擺手讓他別礙事快點消失。

在他失去了母親的十二年又四個月以後,他再度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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