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朔月(八)
“散會……”
屏幕上的畫面戛然而止,切斷了遠程連接的易淮捏着酸痛的肩膀向身後的椅背倒去,緊繃的神經總算能夠放松下來。
注意力一旦被分散他就聽到自己空蕩蕩的胃發出聲音,有些無奈地看了眼牆上的挂鐘——已經下午兩點多了,會議占用了他大半個上午加一整個中午的時間,到現在他連午飯都沒來得及吃。
是現在去公司食堂嗎?說實話他不太想去食堂,正打算點外賣就聽到有人敲門,他回過神,“請進。”
推門進來的是他的私人助理,手裏拿滿了東西,左邊是印着酒店LOGO的外賣保溫袋,右邊是需要他過目文件和表格。
“給我訂的?”
“看您飯點沒有出來,我自作主張訂的。”助理邊說邊把右手拿着的東西放到辦公桌上,“這些是財務部門送上來的……”
易淮掃了眼,看到封面的字心裏差不多就有數了,“放那就行了,我待會吃完了飯來看。”
辦公室旁的休息室,助理從保溫袋裏取出餐盒放在桌上,易淮想要幫忙但被他無聲婉拒了,“一共三個菜,兩葷一素,我記得您沒有特別的忌口,要是不合胃口的話……”
易淮不是那種會因為吃的東西不稱心就無理取鬧的人,一句話就讓助理放下心來,“餓到我這個地步,你點什麽我都會覺得好吃的。”
“您的會議如何?”
“一般般,基本都是在挨罵。”
易淮正分開筷子準備吃飯,聽到他問自己問題,手上自然停頓下來。
會議上主要在說的就是他所在的這間子公司上個月對天時發起收購這件事:距離收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進度還卡在一個不上不下的微妙地方。
照常理來說,收購一個成立時間不長、規模中等的公司不用花上這麽多時間,現在這樣肯定是有一邊出了問題,易淮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潤了潤有些幹澀的嗓子,“董事會那些人急了,講話可能有點直。”
一般人會不會生氣他不知道,但他聽慣了費川的陰陽怪氣,對于董事會這些人還講客氣的敲打最多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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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麽應對的?”
“我?”易淮重新拿起筷子,漫不經心地說,“我當然是勸他們再等一下,等溫二少想通後面的就好辦了。”
一周多以前,溫正霆遺囑字跡鑒定結果出爐,的确是本人的筆跡,加上有當時的錄像可以作證明他的神智清醒,這場漫長的遺産争奪戰的局勢便一下子分明起來。
溫繁的性格就決定了他不會坐以待斃,在靠各種手段争取來的這段時間裏他不是沒嘗試過尋找新的同盟來抵抗外敵,防止天時被收購,但在溫志誠上位已成大勢這個關鍵的時間點,唯一的盟友自顧不暇,其他人都不會願意同時給自己樹立兩大強敵,憑空給自家産業招來被收購的危險,天時被瓜分殆盡的結局基本上板上釘釘。
任何有腦子的都看得出來,溫繁應該做的是認清喪家犬的現狀,收起那股天之驕子的傲氣,拿溫正霆留給他的錢離開榮城去許琴找不到的地方尋找東山再起的機會,而不是在這裏繼續跟他們死磕。
“你要是有其他事情要彙報就趁這個時間說。”他優點不多,不會被工作上的事情倒胃口得吃不下飯是非常難得的一點。
“那我就說了。”助理的确有事情要告訴他,就趁着他吃飯的時間一樣樣說清楚,“……這些就是全部了。”
吃飽了的易淮臉色都好看了些,他坐在椅子上休息,忽然想起來什麽,叫住準備回自己辦公室的助理,“對了,我待會跟銀行的人見個面就走,例會拜托你幫我主持一下。”
助理沒有問為什麽,“需要幫您訂花嗎?”
易淮拒絕了他的好意,“不用了,她不太喜歡這套,你幫我給酒店打個電話,讓他們的後廚幫我準備适合骨折病人吃流食,晚點我帶到醫院那邊去。”
“我知道了。”
送走了助理,易淮拉上窗簾,短暫地閉上眼睡了半個小時就出去跟銀行的人見面談貸款問題。
因為要去醫院探病,他今天又提前下班。連續兩天早退,這對之前的他來說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然而他生活中發生的變化絕對不止是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過去的他完全被排除在羅弈的王國之外,現在他卻稍微能夠觸碰到一些公司高層權力結構平靜之下的暗潮洶湧了。
曾經羅弈對他嚴酷又專制的管束到底從什麽時候起突然就放松了下來?他模糊地想着,好像是從溫正霆的那次壽宴開始吧。那一次的事情如同一道分界線,把他單調枯燥的十多年和現在這種生活徹底隔絕開來。
·
去醫院的路上他給聶郗成發了消息說最近幾天暫時沒法見面,看着對話框裏聶郗成回複的那個好字,他又忍不住覺得有些寂寞。
早上他和聶郗成一直待到手術結束,不愧是專程請來的專家,手術非常成功,剩下的只要按部就班地按時複查就好。
他上到住院部大樓,門沒有關嚴,隔着一點距離就能聽到人說話的聲音,好像是護工的聲音。他敲敲門,先出來的是醫院安排的護工,護工拿過他手裏的東西放到櫃子上面,然後拿起包和外衣,“那麽易先生我先走了,半夜再來換您的班。”
“麻煩你了。”
送走了護工,他坐到病床前的椅子上,拿着小刀慢慢地削蘋果。
安媽是醒着的,只是背對着他,不願意跟他講話而已。他削出來的蘋果皮又細又長,一整根都沒有短,接着他把蘋果切成一塊塊的小塊,裝在紙盤子裏放到了她的面前,一塊塊地喂她吃。
“我知道你想見羅弈,但是我聯系不上他……”他看着安媽沉默地咀嚼,“他肯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就看他什麽時候能夠回來了。”
他喂她吃了半個蘋果,接着換成排骨湯和面餅,“對不起,昨天晚上我不在家。”
“不是你的錯。”她的嗓音有些沙啞,仔細聽還在發抖,“你做自己的事情有什麽錯,你怎麽能在我這個半截入土的老婆子身上浪費時間。”
每個人都說不是他的錯,可是他還是自責得不得了。
“算了不說了,手很痛嗎?”他不太擅長喂湯,不小心灑了一點出來,立馬拿起餐巾給她擦嘴,“痛的話我待會去問問醫生。”
“不痛。”她很輕地搖了下頭,渾濁的眼中浮起一層霧氣,“真的,醫生給我開了藥,我不痛,真的,乖孩子,別難過。”
易淮放下勺子沒有說話。他從小就沒見過自己的祖父母,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麽才好。
安媽閉了下眼睛,淚珠沿着她的眼角一顆顆淌落在淺綠色的被單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跡,“都是我的錯,那天晚上我不該跟你說那些話,我就是一時糊塗……”
“別說了。”易淮被她帶得也有些難過,“所以這是你這段時間一直魂不守舍的理由嗎?”魂不守舍到半夜起床都沒注意地滑。
她點了下頭,“我心裏過意不去,我對不起你們……”
這個“你們”指的是誰,易淮不用猜都能想到答案。她一時難以自制告訴了他一半的真相,事後又對羅弈愧疚得無法自已,這樣的矛盾如冰火兩重天煎熬着她,最後釀成了如今的悲劇。
“別難過了,不是您的錯。”易淮摸了摸她的鬓角,替她把白發別到耳後,“就讓這件事翻篇好了,我不會再問,您不要再自責了。”
她愣愣地望着他,他還要說些什麽就聽到手機響了,“抱歉,我出去接個電話馬上就回來。”
·
是個陌生號碼打來的,易淮想着快點把話說清楚就回去,哪裏想到對方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停住了腳步。
“易先生,我是麗華鑒定中心的,您還記得您昨天下午送來了兩份樣本讓我們做親子鑒定嗎?”
“我記得。”他看了眼走廊,當即朝着安全出口的樓梯門那邊走去,“結果出來了?”
他定的期限是兩天,現在的話滿打滿算才過去了一天,哪裏能這麽快就出結果……
“是的,結果出來了。”像是怕他不相信,說話的人趕忙解釋,“看您那麽急,我們給您稍微插了下隊,本來按流程是明天再通知您結果……”
“結果是什麽?”易淮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我想知道結果。”
那邊停頓了幾秒鐘,易淮聽到他壓低嗓音跟身邊的人說了幾句話,說完後清了清嗓子,開始給他說鑒定結果,“先說Y染色體檢驗結果,兩份樣本的Y染色體高度吻合,相似度高達96.1%,這種相似度基本上可以确定你們有相同的精子來源,然後你們的X染色體沒有一點相似,說明孕育你們的女人不是同一個,一般來說社會倫理關系上我們把這種關系叫做……”
“同父異母兄弟,對吧。”易淮聽到自己很鎮定地說,“我知道了,謝謝您的提前告知,明天我還是會親自來取鑒定結果。”
說完不等對面回話他就挂斷了電話。
他原路返回病房,還沒靠近就意識到不對。
他記得自己走之前是有把門帶上的,現在病房門怎麽又打開了,虛掩着,仿佛裏面有什麽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保镖在樓下,現在叫他們上來來得及嗎?他想,來不及了,要是裏面的人對安媽不利的話等保镖上來根本來不及,只能他自己進去随機應變了。
“不進來嗎?我教你的是謹慎不是畏縮。”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他整個人都被釘在原地。
代替他坐在病床前給安媽喂飯的那個男人頭發剪得很短,五官端正,因為久居高位的緣故,神态總是顯得有些陰鸷。
這個人被他恨了那麽久,當做不願親近的人看了這麽久,他做夢都想要從他身邊逃走,結果居然會是這個樣子……他想要像往常一樣跟這個人打招呼,但是剛聽到的那一席話卡得他哪裏都不舒服,讓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見他這副模樣,羅弈皺眉,“這麽久不見,連話都不會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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