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黑潮(七)
“你覺得他說是真的嗎?”
易淮單手撐着下巴,漫不經心地問駕駛席上的男人。
何坤專心地看路,這段時間三點一線頻繁往來于這條路,不看導航他都記住了該怎麽走,“那男人對毒品那懼怕到極致的反應不是裝出來的,所以他說謊的概率很低,而且我怎麽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自己怎麽想。”
“要我說的話……”
易淮沒把這句話說完就陷入到長久的沉默之中。
他是羅弈的法定繼承人,在聽到唐高卓這樣說的時候他本能地想反駁,但他的腦海裏有一個聲音在說,就是這樣,這個人說的是真的,從他和羅弈是親兄弟到這近乎荒誕的遺囑內容,為什麽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麽他從十幾歲起就被迫學習那麽多普通人終其一生都用不上的東西,為什麽費川說他的命比他想得值錢…多年來他心中累積的疑惑終于都有了一個解答。
這的确很像是羅弈那種自說自話、從不過問他意見的人能夠做出來的事情,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可……
何坤把他送到聶郗成的公寓樓底下,“早上我會在這裏等您。”
“麻煩你了。對了,上次的酬勞你收到了嗎?”
何坤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之前解救溫志誠的事,“收到了,不過……”
“多的那部分就當這次的定金好了,明天記得早點來。”
對上那雙憂慮重重的眼睛,何坤爽快地點頭,“我知道了,跟上次一樣的時間。”
“那我走了。”
上樓以後易淮用聶郗成給他的鑰匙開門,客廳裏一片漆黑,走廊靠卧室的那邊隐約透出一點暖色調燈光,還能聽見嘩啦啦的水聲。
人不在卧室裏,他将注意力轉向浴室,餘光瞥見地上的洗衣籃裏裝了件血跡斑駁的襯衣。不止是襯衣,外衣和褲子上也有血,最多只是不那麽顯眼。
一瞬間無數可怕的畫面浮現在腦海裏,他加重了敲門的力道,“聶郗成,你受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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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裏的人沒有回答,只聽到水不斷流下的聲音。
“聶郗成!你在裏面嗎?”
這一整天裏發生的各種事早讓易淮心裏憋了股火,他懶得跟裏面的人玩什麽你不說我不猜的游戲,直接上手去扭門把手,出乎意料的是浴室的門沒有反鎖,潮濕的水汽混雜着薄荷沐浴液的香氣迎面而來。
“聶……”
正好聶郗成擰上了水龍頭,搭着塊毛巾從隔間裏走出來。
“你急用浴室?”
“當然不是!我……”易淮的視線在聶郗成滿是舊傷的胸膛上轉了一圈,确定上頭沒有新添的傷口,聲音便慢慢地小了下來,“我……我以為你受傷了。”
聶郗成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那不是我的血,我沒事,不要擔心。”
“那就好,我……我到外面去等你。”
他慌忙地轉過身,還沒來得及出門就被一雙堅實有力的手臂拉了回去。
“怎麽了?”聶郗成光裸的胸膛貼着他的後背,呼出的熱氣貼着他的耳垂,低聲說,“怎麽這麽焦躁,都不像平時的你了?”
“我……”他垂下眼簾,握住聶郗成摟着他的那只手,“發生了一些這樣那樣的事情。”
“可以說給我聽嗎?”
“可以啊。”他稍稍放縱自己往後靠去,直到兩人之間最後一絲距離也消失,“你要聽什麽?還是說你……”
“晚點再來問你,這裏不是說話的好地方。”聶郗成假裝沒聽懂他話裏的暗示,親了一下他的鬓角,松開手推着他往前,“到外面等我。”
他靠牆等聶郗成出來,聶郗成出來後看了洗衣籃裏那幾件染血的衣服一眼,“我準備明天叫人拿去燒掉,沒想到你突然來了,不是故意要讓你擔心的。”
“這是誰的血?”
聶郗成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你不去洗澡嗎?”
然而易淮不是這麽好糊弄的,“是溫繁身邊的人?”
聶郗成知道他不說清楚這事沒完,無奈地嘆了口氣,“是,問話的時候稍微過火了一點,鬼知道會搞得這麽誇張,活像兇案現場出來的。快去洗澡。”
“噢,我剛剛做了差不多的事情,但沒你這麽誇張。”
“唐高卓?”
早上出門的時候聶郗成就提醒他要注意這個人了。
“嗯,我讓助理查了下他的資金往來和人際關系就知道是他了。”
心裏的石頭落了地,易淮慢吞吞地往衣帽間那邊走,走到一半被聶郗成強行調轉了方向。
“我給你拿衣服,你直接進去就行了。”
·
等易淮洗完澡進到卧室裏,卧室的窗戶是開着的,而聶郗成在靠椅上用平板發郵件。
來的時候路還是幹燥的,現在就已經下起了滂沱大雨,聽着外面不間斷的雨聲,他一直焦躁不安的心情也稍微平複了一點。
“我記得你抽煙,”他知道自己在沒話找話,“現在怎麽沒抽了?”
聶郗成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低頭做自己的事情,“以前抽,現在戒了。”
“為什麽?”易淮盤腿坐在床邊看他專注英挺的側臉,發現他的眼睫毛比自己想得還要長,心跳忍不住快了半拍。
“你問我為什麽?”聶郗成聲音裏帶上了一絲揶揄的笑意,“當初是誰在門口被嗆得咳嗽的?”
易淮一時語塞,“那是因為……”
“你不喜歡我就不抽了,很簡單的道理,沒必要想太多。”聶郗成發完最後一封郵件,将平板放到一旁,活動了一下筋骨準備上床,“我想跟你長久的一起生活,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本來就不該成為我們之間的阻礙,而且抽煙确實不是什麽好習慣,之前抽是因為太苦悶了,需要點東西給我精神支柱,讓我不至于撐不下去,現在我有你了,你難道覺得你在我心裏還沒一盒煙重要?”
易淮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臉紅了,“怎麽可能……等等,你做什麽?”
聶郗成一把把他抱起來丢到床的另一邊,然後自己躺到了他剛剛坐着的位置,“你占了我的位置。”
“你說一聲不就行了……”
易淮話音未落就感覺一片陰影覆在了眼前。
“說吧,你在擔心什麽?這麽悶悶不樂的樣子總不可能是我欺負你了吧。”
聶郗成單臂撐起上半身,深灰色的眼珠裏滿滿地全是他的倒影。
“不是你欺負我。”易淮忍不住笑起來,摟着聶郗成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我在想一個人的事情,一直想一直想,怎麽想都沒有答案。”
“羅弈?”
易淮臉上的笑容淡了,重新被憂愁籠罩,“嗯,我在想他的事情。”
在親密的床笫間談論其他男人的事情似乎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可是他也想不到自己該和除了聶郗成外的誰說這件事。
“你在想什麽?”聶郗成重新躺回到他的身邊,“換句話說,他怎麽了?”
易淮翻了個身,跟聶郗成面對面,“我又聯絡不上他了。”
之所以說是“又”,是因為這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從很早以前他就習慣了羅弈的神出鬼沒——這個男人的時間表裏沒有為他停留這個概念,所以他只能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盼望他不要想起在某處還有自己這個人。
“我知道他在做什麽,我就是想提醒他一下,小心莫政雅,可我就是聯絡不上他,”
遺囑是死後才生效的契約書,莫政雅敢肆無忌憚地對他下手就說明另一邊肯定針對羅弈設下了更加歹毒的陷阱。
他知道羅弈是不會輕易被暗算的,但就當是為了讓自己安心,他還是希望能夠親耳聽到這個人說一聲沒事,然而結果是他連費川的電話都打不通。
他從未如此痛恨過這個人的獨裁專斷,不論是隐瞞他們之間的血緣還是立下那樣的遺囑,這個人總是這樣,一昧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卻從來不管他會怎麽想。
“你……很在意羅弈的事情嗎?”
“……我怎麽可能不在意?”
他下意識地說出這句話,說完後想起自己還沒告訴聶郗成那件事,不由得愣住。
果然,聶郗成的表情變得十分複雜,“溫志誠曾經告訴我,你是羅弈的情人,所以羅弈才那麽看重你。”
“我跟他不是那種關系!”
他的反應太過激烈了一點,連聶郗成都有點被吓到。
“我跟羅弈不是……情人關系。”他平複了一些,又着重強調了一邊——連說出這兩個字他都覺得厭惡。
先前莫政雅跟他說過類似的話,但那時他并不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最多事後回憶起來的時候有些隔音,但現在不一樣,他不希望聶郗成誤會。
聶郗成想要撫摸他頭發的手頓在半途,“我知道,你和他不可能是那種關系,因為就算嘴上能夠說謊,身體上的反應也騙不了人。”
他知道自己剛那句話帶了點試探的因素在裏面——理智上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情感上的嫉妒就沒那麽容易撫平了。
“但是你得告訴我你跟他到底是什麽關系,好嗎?”
就像他為了易淮戒煙,如果他們要長久地共同生活下去,這是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易淮點點頭,這本來就是他的疏忽,他有義務要解答聶郗成的一切疑惑,“媽媽不見以後,我一直想要親人。”
他從小就是個敏感的孩子,看得出周遭人群對他的喜惡,聶叔叔江阿姨再好也不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他們是聶郗成的父母,他們看聶郗成的目光和看他的并不完全相同。
聶郗成犯了錯的話,哪怕是溫柔如江雪都會厲聲訓斥,而他犯了錯,他會在江雪的眼中看到一絲絲的為難。
“那麽你找到了嗎?”
“嗯。”
他找到了,找到了和自己有着相同血脈,為他着想的親人。
他從沒想過十幾歲時故意和一切作對許下的願望竟然在将來的某一天成了真,“我媽媽出軌的對象是羅冠英,我血緣上的生父不是易昇而是羅冠英,所以羅弈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兄長。真的很諷刺,我日日夜夜恨不得逃開的那個人,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血脈相連的親人。”
原來是血親,聶郗成并不對這個答案感到意外——他之前就隐約猜到了一點類似的。
“那你在焦慮什麽?”易淮柔軟的黑發纏繞在他的指尖,他順勢撫摸着這個人的臉頰,“唐高卓跟你說了什麽?”
易淮屈從于這溫柔親昵的撫摸,一點點閉上了眼睛,“他說……我是羅弈的法定繼承人,莫政雅打算用毒品控制我,讓我成為他們的搖錢樹。”
不愧是用相似手段扳倒了溫正霆的那個人,聶郗成一下子就反應過來關鍵所在,“你擔心他們會對羅弈不利?”
“是啊……”易淮猶豫地說,“很可笑對不對,羅弈是什麽人,我竟然會擔心他擔心得要命。”
“有什麽可笑的?不管對象是誰,出于善意的憂慮和擔心都來都不可笑。”
聶郗成沒有嘲笑他的杞人憂天,“有人要害你好不容易找到的親哥哥,你擔心他,這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你決定好要怎麽做了嗎?”
“既然他不肯搭理我,那我就親自去他在的地方确定他的安危。”
他這一天遭遇了太多事情,一旦松懈下來睡意就迅速上湧,聲音裏也帶上了濃濃的睡意。
“你會生氣嗎?明明那麽危險,我還要做這種任性的事情。”
“我有一個條件,你答應了我就不生氣。”
“什麽?”易淮睜開眼睛就感覺到嘴唇被人啄了一下。
“讓我的人跟着一起去。”
只是這種條件?易淮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沒有了?”
“你還想要什麽?親我一下?”聶郗成好笑地彈了他的額頭一下,“我想親你還需要提條件?”
“……臭流氓。”易淮躲開他胡來的手,“我答應你,不過我明天早上就要出發……”
只是在榮城這邊的話還好,去莫政雅的地盤他的人手就不太夠了,聶郗成提出的條件對他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不會耽誤你的。”聶郗成就拉滅了臺燈,“睡覺吧,明天我也有點事要去處理。”
易淮閉上眼睛沒一會呼吸就變得很均勻,而确認他真的睡熟了以後,聶郗成睜開眼睛。
他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拿了樣東西,牽起身邊人的左手無名指印在上面,留下個清楚的印記。
這個人的手真的很好看,指節勻稱修長,指甲邊緣修剪得光滑整齊。
“是真的很适合彈鋼琴。”他緊接着想起這雙手拿槍的樣子,不由得虔誠地在那指尖上留下個轉瞬即逝的吻,“謝謝你,辛苦了,希望你到時候願意收下我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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