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殘月(五)
等易淮他們從邬逸春的別墅出來已經是深夜了,安靜的花園偶爾傳開一兩聲窸窸窣窣的蟲鳴,庭院燈昏黃的燈光下,細小的浮塵上下紛飛。
正門行車道上停着幾輛黑色寶馬,幾個黑衣保镖本來站在路邊抽煙,看到目标出現,目光霎時集中到了何坤身邊的易淮身上。
為首那個文質彬彬、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的男人走到易淮跟前,恭敬地彎下腰,“易先生,請原諒我們來晚了,我們現在就送您回去。”
易淮看着面前的一整列車隊和嚴陣以待的保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人是他在羅弈身邊見過的熟面孔,以往就算見面也不過點頭之交,像這樣直接的對話反倒是第一次。
“現在已經很晚了,您難道還有其它事情要做嗎?”這金絲眼鏡看他一動不動,目光中多了一分探究性的興味。
易淮瞥他一眼,再開口神色已和往常無異,“費川還好嗎?”
就算知道了那份遺囑的存在,他還是不覺得自己能夠随意差遣羅弈的親信,既然這樣,這是誰的手筆就一目了然了,畢竟在羅家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人其實不是他而是費川。
這戴眼鏡的男人替他拉開車門,順便給了他一個極其職業化的标準微笑,“醫生說接下來好好靜養就沒有問題。”
“是嗎?這樣我就放心了。”
易淮俯身坐進了車裏,沒多會這金絲眼鏡也跟着坐了進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何坤等人被從他的身邊完全隔離開,連簡單交代幾句的空間都沒有。
車子在路上行駛的一個多小時裏,易淮就這麽安靜地看着車窗外飛逝的景物,偶爾和這金絲眼鏡說上兩句話。
“昨天晚上你在現場嗎?”
金絲眼鏡轉過頭,冰冷禮貌的外殼出現了一絲裂痕,露出當中的遲疑來,“我在。這件事是我們的失責,我沒想到那女人會……”
事實上在場的所有人都和昨天晚上的事情有關系,他們聽從羅弈的安排,讓他和莫心雅單獨坐在了後排,所以沒能在事發的一瞬間做出反應。
如果不是這樣……易淮閉上眼,許久後才睜開,“那他……很痛苦嗎?”
以為會等來指責與诘難的金絲眼鏡張了張嘴,然後猛地閉上。
易淮把他這略顯滑稽的反應看在眼裏,“算了,你不用回答這個問題,我心裏有數。”
莫心雅這個女人的槍法真的很一般,子彈沒有穿過心髒卻誤打誤撞地傷到了肺動脈,大失血和窒息,這樣的死法怎麽可能會不痛苦?
車子停在一棟氣派的高層建築前,金隆大酒店,易淮着那幾個金碧輝煌的大字,心裏便大致有了個數。
這家對外宣傳詞中反複強調所有設施達到六星級的大酒店是羅家最知名的幾項産業之一,它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開辟出了一片精致奢華的新天地,從建成那日起就靠昂貴得不可思議的價格和能滿足客戶一切願望的服務品質成為了本地上流社會的重要聚會點。
“我們進去吧。”
易淮被羅弈的保镖和親信簇擁在正中間,何坤他們還是不能靠近。
這些人看他的目光中帶着不同的情緒,好一點的是自以為隐藏得很好的好奇,差一點的就幹脆把不以為然寫在了臉上。
“羅總之前一直住在這邊。”
他們乘直達電梯到31樓——31和32這兩層不對任何外人開放,是投資人羅弈的私人空間。
電梯門開了以後,金絲眼鏡簡單給易淮介紹了一下每扇門的用途,“這裏是羅總的書房,密碼是羅總之前設下的,具體是什麽我也不知道,您要是不喜歡的話可以重置。”
他将開門的磁卡遞給易淮,“要是這張卡也丢了的話就得換鎖了。”
“維持這樣就好。”
易淮用磁卡刷開門,書房裏的擺設還維持着羅弈離開時的樣子,他随手拿起桌上一份文件翻開看了兩頁,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跡呼吸一滞。
“您還有什麽吩咐嗎?”
金絲眼鏡站在門口,易淮擡起眼,“都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在離開之前,這金絲眼鏡忽然又說道,“費川讓我帶了句話給你。”
“什麽?”
“白鷹巡洋艦。”
易淮愣住。
白鷹巡洋艦模型是費川送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這種模型主打的是等比例縮小不遺漏一點細節,各種精巧的小零件非常多,漏了一個可能整條船都會出問題,所以在拿到手的第一時間他就對着清單把不同地方的零件分門別類地收進盒子裏。在箱子快見底的時候,他注意到裏面放了張字條,上面寫着一串複雜的字母加數字——一般人可能看兩眼就把這個丢掉了,但他從小就比其他人更心細謹慎,所以立刻把字條收起來。
他不是沒好奇過這串字符的用處,但失望了太多次他就漸漸不再嘗試,直到今日,它還是深深地烙在他的腦海裏。
費川會在這個時候特地強調這點,是不是說明這串字符會幫上他的忙?他深呼一口氣,“我知道了,謝謝。”
離開的時候,金絲眼鏡還貼心地替他把大門帶上。
易淮坐到羅弈曾經的位置,嘗試用費川給他的密碼登入羅弈在內部系統的主賬號。
密碼錯誤,您還有至多兩次機會。他不太意外地看着屏幕上的報錯提示——畢竟是這麽多年前的事情,羅弈這種人怎麽可能一直不換密碼?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深黑的背景大腦高速運轉。不論費川平時是怎樣的人,他絕對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跟他開玩笑,那句話一定有某種意義……
“不可能吧……”他的餘光掃過羅弈的名字,心中浮現出一個近乎于荒謬的念頭。
他用顫抖的手輸入了自己的名字,然後用那串字符作為密碼嘗試登陸。
賬號成功激活,三大主要權限開啓……聽着系統女聲的播報,他終于忍不住了,一拳砸在紅木書桌上,發出巨大的噪聲。
“怎麽你們都喜歡做這種事情?”
這個賬號擁有等同于羅弈的權限,能夠任意調閱所有被歸類到最高機密的信息。
他按住自己發抖的右手,強迫自己靜下心來看羅弈留下的文件和記錄——在費川的病房裏他誇下海口要做完羅弈沒做完的事情,可事實上就是他連羅弈具體做了什麽都不知道。
現在他必須用最短的時間掌握現狀,然後做出決斷。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敲門,他下意識想叫某個人的名字,話到嘴邊他忽然想起自己此時在什麽地方。
“進來。”
“馬上天亮了,你最好睡一下。”
何坤把手上端着的杯子放在他的面前,他接過來放到一邊,目光仍舊沒有從屏幕上挪開,“怎麽輪到你做這種事了?”
“除了我還有誰?”
平時這種事都是由他的助理來做,但受隔壁惡劣天氣的影響,他的私人助理明天才能到這邊,何坤只能暫時委屈一下自己。
“你的臉色很差。”
易淮沒有動他端過來的咖啡,眼睛停留在那份報表上,“我知道,我看完這些就去睡。”
何坤已盡到了自己的本分,不再繼續勸他休息,“我就在外面,有什麽事叫我。”
書房裏重新恢複到一片死寂,易淮維持着同一個姿勢,一直到時針和分針從銳角變成了一個大大的鈍角。
作為一度曾在黑道上呼風喚雨的大人物,邬逸春自然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雖說自己通過了他的初步試探,但如果後續不能讓他滿意,那麽這份建立在和羅弈往日交情上的脆弱同盟關系随時都有可能被撕毀,而且……他忽然看不下去了,推開面前的所有東西,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點,胸膛劇烈起伏。
而且邬逸春手中還有莫心雅這個關鍵籌碼,自己可以說是完完全全處在劣勢。
他已經有多久沒有這麽惶然無措過了?上一次都要追溯到聶郗成出事那會,他一個人待在冷清無人的房間裏,覺得世界毀滅都不過如此。
龐雜的集團業務,和邬逸春那如同走鋼索的合作關系,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莫政雅……所有的壓力都來到了他的肩膀上,如果他有一個地方沒做好,那麽羅弈籌劃了這麽久的這場複仇就會功虧一篑。
要是失敗了,他該如何面對包括死去的羅弈在內所有人?
“我怎麽可能是這塊料,你真的太高看我了……”他頹然向後倒去,手臂遮住酸澀的眼睛,“你這個人,從來都不考慮我的處境,我又不是你,怎麽可能做得到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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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是認床加上憂慮過重的原因,在客卧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易淮睡得極不安穩,一直做些光怪陸離的夢。
在夢中他也能聽見吹得窗玻璃呼呼作響的高樓風,而眼前無數零散的碎片拼湊在一起,變成了一大片蒙太奇的深灰。
他跌跌撞撞地在這片霧氣中行走,過去的殘影伸出長長的觸須纏繞着他的身軀。
在近乎窒息的痛苦中,他的眼前出現了某個人的身影。
英俊的男人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神戲谑,吐出的話語卻沒有一絲溫情,“我為什麽要幫你?”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嗎?他低下頭看自己的手,這是一雙成年人的手,骨節勻長,指腹因為常年握槍留下了一片薄薄的繭子。其實我是知道的,我是知道這個答案的。
“這樣吧,我答應你,相應的,你得跟我做一筆交易……放心,我知道你拿不出錢,我要你這個人。”
你不要說了。他再難以忍受地捂住耳朵,可這聲音宛如附骨之疽,不住地往他的腦海裏鑽。
“從今天開始你就住在這裏,會和我一同生活。不要想太多,我沒有虐待人的習慣,我會送你去上學,照顧我的人一樣會照顧你,總體來說日常起居跟你在聶家沒太大分別。只有一點,那就是如果你有哪裏讓我不滿意了,我會殺了你。”
你不會,你不會殺了我。他蹲下來,把腦袋埋在腿間。你不會殺我的,你這個人只是嘴上說得可怕,實際上你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現在你可以回你的房間了……唔,就是那邊的那一間,我已經讓人給你布置好了。”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猛地睜開眼睛,看挂鐘上的時間他才睡了不到一個鐘頭。
這短暫的睡眠沒能給他一點輕松的感覺,他的腦袋裏面像是有一根筋擰住了,一抽一抽的,疼得他禁不住皺眉。
“羅……”
在黑暗中,有人正在門邊安靜地注視着他。
這個人不是羅弈,羅弈不會再回來了,這個人是他更加熟悉的……
“聶郗成。”
他聽到自己虛弱的聲音。
“是我。”
聶郗成繃得緊緊的輪廓稍微放松了一點。
他快步朝這邊走來,易淮嘗試着坐起來,但手腳實在使不上力氣,還沒成功就被人按了回去。
“小梁?”
易淮試着跟他打趣,聶郗成搖搖頭,“不對,是你的保镖,叫何坤的那個,看到是我就放行了。”
“真是謝謝他了,改天給他加薪水。”
聶郗成彎下腰,兩人面孔挨得很近,都能夠看到另一個人眼中那屬于自己的倒影。
易淮眨眨眼,他一直知道聶郗成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但在這麽近的距離下,那深邃俊朗的五官還是令他有些頭暈目眩。
“你有沒有什麽話想和我說?”
聶郗成呼出的氣息讓他有些癢,他伸手環住這個人的脖子,把他慢慢地往下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不是這個。”
可惜聶郗成并不買賬,“你的眼睛在說,你想跟我說的不是這個。”
易淮沉默地看着他。
“你說什麽我都會聽,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說謊……”
“是嗎……?”
“是啊,”聶郗成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臉頰,“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懂你的那個人。”
易淮沒有說話,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像是即将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一樣死死地抱住他。
昂貴的羊毛呢絨在他的手指下皺成一團,他把臉埋在這個人的脖頸間,熟悉的氣息讓他一直焦躁不安的心倏地安靜下來,緊接着又是一陣更可怕的恐慌。
如果連這個人都失去的話,我該怎麽辦?我真的會活不下去的,我會死的。
我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我一定會死于心碎的痛苦。他咬着嘴唇,直到鐵鏽的味道彌漫在整個口腔,才嘶啞地開口,“我只剩下你了,聶郗成,我只剩下你了。”
“我知道。”聶郗成一動不動地讓他抱着,“所以我不會丢下你。”
這一刻的他們一如十年前的鏡像。
失去了父親的少年不顧一切地抱着他,力道大得他懷疑自己會被碾碎。
——阿淮,我沒有爸爸了。
凄冷的月光沿着窗簾的縫隙溜了進來,在地板上蹀躞流連,他用力從這個人身上汲取活着的力量,就像一株藤蔓。
“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忍耐。”
越是咬住口腔內側,那滾燙的熱流就越是不可抑制地上湧,堵着了他的喉嚨。
因為白天在其他人面前壓抑得太厲害,現在他反而不知道要怎麽才能哭出來。
積壓的痛苦讓他無聲地顫抖,聶郗成撫摸着他溫柔地頭發,聲音溫柔得近乎不可思議,“你可以和我說他的事情。”
聶郗成的這句話仿佛打開了什麽開關,他深呼吸,氣息微弱地開口,“在他走的前一天,我叫了他哥哥,他答應了,他居然答應了。”
他和羅弈從來都不親近,直到被隐瞞的真相揭開,他們都沒好好地坐下來談過一次話。
自上一代延續下來的仇恨、誤解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情,這些都成為了橫亘在他們之間的一座座巨山。
好不容易他翻過了所有的阻礙,來到他從未相認的生父和剛剛冰釋前嫌的兄長面前,卻在一切即将好轉的前夕,中間聯系着他們的絲線再一次地斷掉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看着手中斷掉的線頭。
“我還不習慣叫他哥哥,但是我想,總有一天會習慣的……”
可是這一天再也不會到來了。他抓着聶郗成的衣服,“我……”
起初只有零星幾聲細碎的嗚咽,但被強行壓抑着的痛楚一旦開了個頭就再無法隐藏,變成了幾近失聲的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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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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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