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殘月(六)
費川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睡了多久,前段時間堆積的壓力和身體上受到的創傷讓他常常陷入漫長的昏睡,有時候閉眼以前外頭天還是亮着的,再睜開就已經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的意識不是時時都清醒,只在來人的時候隐約有所知覺。這天他像往常一樣躺在病床上——醫生說他的傷口開裂那次傷到肌腱,為了不影響日後生活,除了手術還必須靜養。
外面有人敲門,因為不是護士來換藥的時間,所以他下意識以為來的是金絲眼鏡。
“喻堯……原來是你啊。”他悶悶地笑起來,笑聲帶得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陣陣抽痛,使得好好一張笑臉變得龇牙咧嘴,“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易淮松開聶郗成的手,推開病房門進去,“你以為是誰?”
“沒以為是誰。”費川收回視線,精神倒是看着比前幾天好太多,不再跟個死人似的。
不過易淮知道這些都是表象,真正的他還沉溺在那一天的絕望和悲傷當中,可能整個餘生都無法再從中走出來了。
他沒多說什麽,把手上提着的東西放在櫃子上,然後從裏面拿了幾個山竹出來,一個個剝好了用紙碟子裝着遞到費川面前。
費川吃着甜甜的山竹,冷不丁發問,“今天是第幾天?”他問的是那件事發生以後又過去了幾天,“我記不太清了。”
“第三天。”
費川手上動作停頓了一下,“都第三天了啊。”
易淮剝完了這幾個山竹,無視費川那不滿的眼神拿起濕巾擦手,“醫生說不能吃太多,我帶這幾個進來都差點被發現,你暫時忍一忍,等傷好了就不用再忌口了。”
不知道費川把他的話聽進去沒有,吃不到山竹就幹脆把臉扭到了另一個方向,“他的……後事準備得怎麽樣?”
“現在外面還不知道。”
按照常理人死了以後要在家裏布置靈堂,再廣發訃告,通知親朋好友等人士前來為死者吊唁,但他出于某種考量,和邬逸春聯手封鎖了消息,把羅弈的死訊死死地捂在了他們這個小圈子裏。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羅氏掌門人意外亡故的事情遲早會暴露在大衆視野之中,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可對于易淮來說,他要的就是中間這段近似于真空的時間。
他反複用一張濕巾擦着手,一直到那塊皮膚都泛着不正常的紅他還是在擦,“他原本預計在莫亦勳壽誕那天動手,不過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決定把這個日子提前。”
“提前到什麽時候?”
費川對此倒是沒有什麽異議。
“頭七。”
也就是說四天以後。
“随你的便……你別擦你的手了,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你有潔癖?這麽嫌髒下次就別來了。”
直到費川忍無可忍地指出這點,易淮才愣愣地停下手,把那塊濕巾丢進垃圾桶,“抱歉……我沒注意。”
“都要擦出血了,你是傻的嗎?下手這麽狠,我都不知道你還有自虐傾向。”
易淮難得被他訓得乖乖低頭認錯,“下次不會了。”
生怕他又把自己哪裏弄出事,費川終于正眼看他,這一看不得了,“你多久沒好好休息了?”
“沒多久。”
這幾天裏,除了每天被聶郗成強迫躺在床上的幾個鐘頭,他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看着羅弈留下的文件和記錄,再在金絲眼鏡也就是喻堯的指導下慢慢接手集團業務。
羅弈留下的産業太過龐大而複雜,如果他要掌權,那麽就必須摸清高層之間的洶湧暗流,把控住他們的命門,然後一點點扶持起真正屬于他自己的勢力。
“你果然聽得懂我在說什麽。”費川感慨道,“我果然沒記錯,你從小就是個聰明的孩子。”
易淮彎起嘴角,這本應是笑的表情在他臉上顯得如此冰冷,“你不是從一開始就默認了我會懂嗎?”
這個內部系統記錄了羅弈那龐大帝國的絕大多數機密,但除此之外還有被埋藏在更深黑暗中的那一小部分。
羅弈在接手羅家的第三年就開始慢慢洗白自己,那些見不得光的部分并非被全然舍棄,它們被打散重組,然後交到了一個合适的人手中,由這個人來管理掌控。
這個人必須是羅弈最信得過的那個人,就算把全世界擺在面前他都不會背叛羅弈。
這麽想的話,人選似乎只剩下眼前的這一個人。
“費川,告訴我他在這件事中到底給向邬逸春許諾了什麽。”
費川收斂起那不正經的神色,“莫家手上的兩條軍火線,臨海的賭場盤口,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東西,我晚點列張清單給你……反正就是不能洗白拆分的都許給了那無利不早起的老頭才說動他來幫忙。”
過了會,他察覺到易淮還坐在位置上沒有動,擡起眼皮子,懶洋洋地問,“你還有什麽事情嗎?沒有的話我就……”我就睡了。
他後半截話沒說完就被易淮打斷了。
“我聽唐高卓說了遺囑的事情,他說羅弈把他這一生的心血都留給了我,所以我想要向你求證一下。”
“是真的。”費川的表情一瞬間變得異常疲憊,“是我看着他立下的,他征求過我的意見,你确實是他唯一的繼承人,他除了留給我一點錢和房産,別的都給了你。”
“你為什麽不要?”
哪怕是和費川最水火不容的時期,易淮都沒有這樣尖銳到咄咄逼人的語氣和費川說過話。
“因為我不想要,而且他給了我夠多了。”
他的這句不想要讓易淮禁不住笑出聲,他用力捂住半邊臉孔,那笑聲中透着幾分歇斯底裏,“……你們就沒有一個人想過來問問我到底想不想要嗎?”
“對不起。”
易淮語氣古怪地問,“為什麽要是我?”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他和你是……”
“同父異母的兄弟……說到底也沒那麽親近,不然他怎麽可以冷眼旁觀我把他當殺母仇人恨了這麽多年?”他以為他不介意這些,只要能夠想着今後的事情就好了,然而此刻他才意識到他比他想得還要在意,“我一直以為我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反正你們做什麽都不會告訴我,結果呢?結果就是我轉頭被其他人告知,我是羅弈唯一的繼承人,所有的擔子都要我來扛……”看到費川悲哀的表情,他停下,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的聲音還在顫抖,眼眶早就不知何時紅了一整圈,“忘了吧,我可能是壓力太大,不對,這種話怎麽可能說忘就忘……”
“好了,不是你的錯。”費川艱難地擡起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易淮,你要相信,他也沒預料到自己會走得這麽早,他想的是給你足夠的時間,等你能夠獨當一面,然後跟你坦白這件事,總之絕對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确實會逼你做一些事情,但是他從沒想過要逼瘋你……你明白嗎?”
“我……”
“現在事情已經變成這個樣子,除非我死了,我不會允許第二個人坐他以前坐過的位置,他信任我,同樣的,他也信任你。”費川嘆了口氣,“我知道這是很自私的決定,從沒征求過你的意願,但是你願意原諒我們嗎?”
易淮沉默了很久,久到費川以為他再也不會跟自己說話了,他緩緩地回握住費川的那只手,“……我難道還能很你們嗎?”
費川看着他那破了皮,正在往外滲血的手背,“你要不要去包紮一下?”
然而易淮根本懶得看它一眼,“我根本沒得選,從頭到尾做為我選擇的就是你和他,你們算對了,我恨不了你們,也沒有辦法真的丢開這所有的事情不管。”
·
裏面的人在談話的同時,在外面等着的聶郗成同樣沒閑着。
像這樣一個長腿高個的西裝帥哥光站在這裏就已經是一種養眼的享受,所以往來的護士都禁不住多往這邊瞟兩眼。
他倒是不在意這些人的目光,靠着走廊盡頭的窗戶,跟自己留在榮城的心腹打聽溫繁的近況。
“肯簽了?”
對于溫繁能在撐到第三天這件事,他稍稍表示出了一點贊許,“我以為最多一天就不行了,溫二少果然是個狠人,跟他哥完全不一樣。”
要是換了溫志誠,估計還輪不到刑訊專家上場就什麽都簽了,生怕簽得慢了自己會吃點什麽苦頭。
想到這點,他兀自覺得好笑,可那笑容沒有一丁點溫度,“有骨氣的人需要一點嘉獎,找個醫生給他料理下傷口再送到許琴手上,畢竟許琴這歹毒女人是絕對不會管他死活的。”
就算醫了又如何,只要落到許琴手上溫繁就決計再沒有一點活路,可他偏偏說得理直氣壯,仿佛這是什麽天大的恩惠。
“對了,派幾個人過來,替我看看莫政雅這個人最近在做什麽。”聶郗成望着窗戶外的天,榮城天氣不好,整天整天的下雨,這邊也同樣好不到哪裏去,隔幾個小時就飄點零星細雨,讓人心裏好不痛快,“要是他想跑的話就随便找點由頭吓吓他,別真的吓死了就行。”
不知道電話那頭的心腹說了什麽,他的表情緩和下來,“他才剛坐上那個位置,很多事情都得慢慢來,不然根基不穩将來會出大問題,而我作為一個體貼的男朋友不想讓他太過辛苦。”
交代完一系列事情,聶郗成又看了一眼那扇虛掩着的門。
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他等的人還沒有出來。
近些時他的戒煙行動已經有了初步成效,不會再有事沒事就犯煙瘾,倒是易淮生怕他哪裏不舒服,悄悄地往他口袋裏放了幾顆薄荷糖。
“都是跟誰學的?”他漫不經心地拿出塊薄荷糖扔進嘴裏,輕聲嘀咕道,“小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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