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殘月(七)

菁行律師事務所。

袁律師到辦公室是下午兩點,海濱城市的下午總是異常悶熱,光下車到上樓這麽段距離他就出了一身汗。

“袁律師,你有客戶,姓喻,現在在會客室那邊等着。”

吹着冷氣的他聽到實習生這樣說,本來直走的步子硬是拐了個彎,“我現在就過去。”

這間律所主要面向本地上流社會,為富人圈提供信托基金、股份轉讓遺産公證等種種法律服務,而他作為合夥人之一從十多年前起就不再接一般人的案子,每一個長期客戶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他的直接客戶裏沒有姓喻的,不過和喻這個姓氏有關系倒有一個,偏生還是最不能得罪的那一個,所以他想明白後就什麽都顧不上,立刻往自己的私人會客室那邊去,生怕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事業發展到這一步,有時候關系人脈比工作能力要重要得多。

“喻特助,你今天……”他擰開門把手,擡頭就和沙發上的年輕人對了個正着,“你不是喻特助,你是誰?”

房間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日光燈的燈光照得室內擺設有些失真,袁律師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年輕人的容貌實在太過秀麗,以至于乍一看之下有種沖擊力。

他坐在印花真皮沙發的正中央,坐姿看似随意,但背脊挺得筆直,純黑的衣裝更襯得他的皮膚如一塊光潔的冷玉,不見一絲瑕疵。

有點面熟,應該是在什麽地方見過的,袁律師在腦海中快速搜索,他對娛樂圈的了解不多,把幾張常年出現在公衆視野的臉孔都想了一遍也和眼前人對不上號。

“你是誰?!”

出于對危險的先天直覺,他當即就想後退,叫保安過來處理這個冒名頂替的不速之客。

可惜他還沒踏出一步就被人堵住了後路。

“我在這裏,很感謝您還記得我。”

喻堯不輕不重地推了他一把,趁着他沒站穩的間隙溜進來順手反鎖了房門。

看到喻堯,袁律師下意識松了口氣,結果氣還沒喘勻,轉頭又看到沙發上的人,剩下的半口氣硬是卡在喉嚨裏,憋得他臉都紅了。

“放輕松,袁律師,我沒打算傷害你,我來找你想請你幫我個忙。坐。”

這俊秀的年輕人指了指自己對面的座位,等袁律師反應過來發現自己的身體已不由自主地動了。

“你是什麽人?喻特助你怎麽會跟着他?”他的後半句話是在問喻堯,“難道你……”

喻堯沒說話,倒是那年輕人又開口了,“袁律師,我叫易淮,你應該聽過我的名字,現在我們能好好說正事了嗎?”

易淮。袁律師猛地一頓,他想起自己是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人了,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他跟羅弈談公務的時候有人進來了一趟,因為他心裏記挂着別的事情,所以印象不算太深。

“你就是易淮?”

易淮雙手疊放在玻璃茶幾上,神态自然又放松,“我是。”

袁律師盯着他看,心中對他的來意大致有了數,“你有什麽事嗎?”

“你是羅弈的禦用律師之一,見證了他的遺囑從起草到公證一整個過程,所以你知道這份遺囑的全部內容。”

“不錯。”

到目前為止,談話的內容都還沒有超出袁律師的意料。

“如果你是想來打探遺囑的內容,我有職業道德,只能說一聲……”

“無可奉告是嗎?”易淮對着他笑了下,眼神卻始終如一的冷峻而譏诮,“如果我告訴你羅弈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你還會跟我說同樣的話嗎?”

“你說羅總他……”這句話的信息量實在太大,饒是袁律師都一時沒反應過來,“你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羅弈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喏,你要是不信的話可以看看這個。”

喻堯遞過來一份文件,袁律師拿起來發現是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常年和這些打交道的人,他能分辨出上面的公章不是僞造的。

既然證明是真的,就是說羅弈是真的……

“袁律師,現在知道這個消息的人還不多,在我決定公開這個以前,如果有別的什麽人知道了,後果你明白的吧?”

對于這直白的威脅,袁律師打了個寒噤,“我知道,我知道,你……你稍微等一下。”

這個人很有可能已經提前得知了遺囑的內容,而且就算他不知道,反正都是遲早的事情……他打開那臺沒有聯網的電腦,輸入複雜的密碼,最後敲下打印鍵,一旁的打印機立刻刷刷刷地往外吐紙。

羅弈的遺囑多達83頁,光打印就要花上不少時間,在等待的間隙,他用餘光悄悄地看沙發上的那個人。

單看背影,他忍不住覺得這個瘦削年輕人其實很可憐……怎麽可能呢?只要這份遺囑公布,他就是羅弈商業帝國的唯一法定繼承人,坐擁許多人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擁有的榮華富貴,他怎麽可能會可憐呢?把這滑稽的念頭從腦海中驅趕出去,袁律師将打印好的遺囑裝訂起來,裝進牛皮紙袋子裏,“好了。”

易淮接過遺囑,站起身,面前擺着那杯從頭到尾都沒動過的咖啡,“那我就不打擾您了。”

離開律所,前面開車的喻堯看着後視鏡裏的易淮,這麽多天來,第一次以個人名義跟他說了句話,“你該好好休息一下。”

他是羅弈的心腹親信,對這個繼承人的事情一貫抱着不置可否的心态,但人到底不是石頭,這個人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裏,哪怕嘴上不說,心裏肯定是有觸動的。

“你不是第一個這麽說的。”易淮閉上眼睛,可說話的聲音還很清明,“上一個是費川。”

前幾天費川給他說過同樣的話,讓他回去好好休息。

“我有睡覺。”

聶郗成似乎有其它的事情要做,并不是時時刻刻都在他的身邊,只要聶郗成不在他就一直失眠,有聶郗成在身邊他才能勉強睡着,但睡着了還是不間斷地做各種各樣的夢,夢裏有江雪聶元盛,有他媽媽,有十幾歲的聶郗成……還有羅弈。因為做夢得太頻繁,所以醒來以後身體和心都還和昨夜一樣疲憊。

“我要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碧藍天空的邊緣緩緩聚集起灰色雨雲,如和平之下的危險訊號。

“差不多。”喻堯專注地看着前方道路,生怕看錯了紅綠燈,“貨進不來,其它賺錢的路子又被邬逸春給堵死,莫家現在內部跟一盤散沙似的,全靠莫亦勳剩下的那點威信維持表面和平,只要莫亦勳倒下立刻玩完。”

·

“易淮,到了……嗯?”

車子停在酒店門外,喻堯叫了聲沒反應,扭頭一看才發現是睡熟了。

正苦惱着,他聽到外頭有人敲窗戶,發現是那位聶郗成聶先生。

鐵灰色的手工西裝更襯得聶郗成身材挺拔,那張帶一絲混血感的俊朗臉龐上沒什麽表情,“他呢?”

認出這個口型的喻堯降下車窗,聶郗成看清楚裏邊的景象,同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剩下的交給我就行了。”

“那好,麻煩你了。”

跟在羅弈身邊這麽久,喻堯怎麽可能不知道這兩個人的真實關系。

雖然對同性戀印象一般,不過連羅弈都沒有意見,那麽他也不好多說什麽。

聶郗成拉開車門,半邊身子探進來,替易淮解開安全帶把人抱在懷裏往外帶。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昏睡中的易淮下意識地往他這邊縮了下,聶郗成一貫冷淡的神色中多了一絲極其罕見的柔情。

“你……”

“我帶他回去休息。”猜到喻堯接下來要說什麽,聶郗成挑挑眉,把懷中人抱得更穩妥一點,“不會耽誤你們的。”

“我不擔心這個。”喻堯手臂還搭在方向盤上,“他把自己逼得太狠了,我還有費川,我們都勸不動他。”

“我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你拿他沒辦法很正常。”

看聶郗成一副不欲與他多說的樣子,喻堯嘆了口氣,“那就麻煩你了。”

聶郗成抱着易淮搭電梯上樓,電梯門打開,他在易淮的口袋裏找到開門的磁卡,進到卧房裏,将人放在床上。

“本來就夠輕了。”他甩了下手臂,回想這一路上感受到的重量,皺起眉,“再輕下去人都要沒了。”

本來他要去拉窗簾,結果還沒站起來就被人拉住了衣角。

“嗯?”他低下頭去看,看見松散領口處露出了的一截鎖骨和更深處的陰影,“做什麽?”

他的口氣放得很軟,有一點像是在哄小孩,抓着他的人眼睛還閉着,也不知道醒了幾分,就這麽迷迷糊糊地說,“別走,你不要走。”

聶郗成坐下來,摸着他的頭發,讓他更往自己這邊靠了一點,“我哪裏都不去,就陪着你,這下你滿意了嗎?”

·

易淮想的是稍微休息一下,結果再睜開眼已經能看見窗戶外迤逦的晚霞。

恐慌的情緒鋪天蓋地襲來将他淹沒,他慌忙轉過頭,看到時針還在五和六之間才松了口氣。

卧室裏空蕩蕩的,他看見床邊的椅子上搭了件西裝外套,想起睡夢中一直陪伴着他的那個人,驚慌的心倏地安靜下來。

門那邊有響動,他轉過去,正好跟進來的人對上了。

聶郗成過來拿起自己的外套,“我叫了客房服務,先吃飯。”

等他洗漱好,再換了套衣服,酒店的人正好推着推車來上餐。

這段時間他一直都忙着這樣那樣的事情——跟邬逸春這條老狐貍打交道他必須時時刻刻小心提防着,生怕哪裏出了差池。

他本以為自己會沒什麽胃口,沒想到跟聶郗成一起,兩人居然把桌上的食物消滅了個七七八八。

聶郗成率先放下筷子,“你還對那件事有陰影?”

易淮當然不覺得這種事情能夠瞞過聶郗成的眼睛,微微垂下頭,“嗯。”

莫政雅要害他染上毒瘾這件事着實讓他心驚,他知道是自己神經過敏,但從那天以後,他對一切入口的東西就格外提防。

“小心點總沒有問題的。”

大概是這段時間虧欠的睡眠太多,哪怕睡了小半個下午,易淮的目光還是很渙散,漆黑的眼珠在落日餘晖的映照下像兩顆玻璃珠子。

聶郗成看着他安靜無生氣的側臉,忽然做了個決定,“過來,到我這裏來。”

“幹什麽?”易淮走過去,中間還差一兩步就被人拉着手腕往那邊跩。

沒站穩的他跌進了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裏,熟悉的氣息讓他連掙紮的念頭都生不起來,只是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你到底什麽時候才打算開口?”

椅子就那麽大點地方,聶郗成必須把他抱在懷裏才能維持這個姿勢。

“什麽?”

“問你自己,不然你怎麽總往我這邊看?”

“我沒有。”易淮低聲争辯,“我沒有……”說到一半他心虛地閉上嘴。

從這個人還是尹源起,只要他在附近,自己的眼神總是會不自覺地被吸引。

“真的這麽明顯嗎?”

聶郗成低下頭咬他的耳垂,“你自己想想明不明顯。”

“那一定很明顯,肯定被所有人都發現了……”

他靠着聶郗成的胸膛,聽着那有力的心跳,終于下定了決心,遲疑地開口,“聶郗成。”

“嗯?”

聶郗成呼出的熱氣惹得他有點癢,但沒想過要躲開,“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情。”

“我就在等你什麽時候願意開口。”聶郗成的聲音帶笑,手指滑過他的後頸的發尾,“我的答案是可以,不過要收報酬。”

“你都沒聽是什麽……”

“莫心雅在邬逸春手上,你這幾天就是在跟那老頭子談條件。”

易淮很輕地點了下頭,聶郗成親了下他的發頂,“那老頭子貪得很,要的東西越來越多,你不想妥協,又不想這麽快跟他撕破臉皮,畢竟你現在根基還不算太穩,所以你想找我幫忙,讓我替你把莫心雅帶出來……其實誰來都無所謂,你只需要莫心雅失蹤這件事看起來跟你沒有關聯就行了。”

餐廳裏只能聽見他們彼此輕微綿長的呼吸聲。

易淮眼神微變,末了輕輕地說,“我本來想去找雇傭兵,但是我想來想去,還是你最可靠。”

“我很高興。”聶郗成感受着懷中人的體溫,“你這麽信任我,我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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