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為何而死(一)
長岚醒來時,沒有驚雷滾滾,沒有魔樂聲聲,只有清風霁月,萬物祥寧。
“醒了?”
長岚偏頭,看向說話之人。那閑閑的倚在窗畔的,竟是封摯。
說這話的人是他,倒讓長岚平白生出了些許趣味來。她死前,他還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樣,如今見他神采依舊的站在自己眼前,怎麽品怎麽覺得,該問“醒了”二字的人,應該是她。
不過,該問與不該問,如今倒都不重要了。
想她活了千把來年,護了一山的生靈,助了無數得道修仙者,自問不曾做過任何虧心虧人之事,最後卻落得個仙神二界欲除之而後快的下場。
只是沒想,這仙界竟還有一個,願意同她站在一堆的。
長岚翻身下床,走到封摯身邊,玩笑道:“南山君如此背着仙界幫我,不怕也落得個衆叛親離?”
“有何可怕?”封摯站直了身子,神色難得正經起來,“況且,大夢初醒時,丹辰山已非當年的丹辰山,丹辰山君也不再是當年的丹辰山君了。”
長岚默然,物是人非也不過如此。
猶記當年,長岚與丹辰二山南北相望,山腳相連,長岚山因靈氣貧瘠,空有她這一山君,卻無任何飛禽走獸,當時只有丹辰山君封摯與她最為交好,遂相互見面也懶得以名字相稱,便互稱南北山君。而如今,雖物是人非,但好歹最初擁有的,還是最後留下的。
“長岚此生,有封摯兄,何其幸也。”
封摯眼中飛快的閃過一抹複雜神色,快的讓長岚以為,自己是剛醒的緣故,有些眼花。
“你且再歇上一會兒,我去做些吃的,你如今……”封摯上下瞧了她兩眼,“非魔非神,頂多是個魂付妖身的怪物,還需好生将養。”
見她點頭,而且依着他的話乖乖躺回床上之後,封摯才轉身離開。看着他的背影,長岚只覺心上一陣悲戚。
青衫少年依舊,風姿依舊,可原本那總是挂着不羁笑容的俊朗面龐上,笑已不見,眼角眉梢也偏生出許多愁怨滄桑來。
長岚平放在床榻兩側的手不由捏緊,造成這一切的是她。若不是她,封摯不會卷到那些事情之中;若不是她,不會在他終于清醒,卻再不見當年神智不清時,始終挂心的人。
封摯,阿貓,是她對不起他們這段,還沒來得及開始的緣分。
**
休養了大半個月。封摯一直陪在長岚身邊,偶爾長岚想要折騰,還會扶着她到屋外去曬曬太陽,聽聽蟲鳴鳥叫。每每長岚都會感嘆,封摯竟然能找到這樣一片不為外界叨擾,而且仙氣濃郁的養魂之地,實屬不易。
只是每次問他這究竟是哪裏時,封摯總是笑答曰:“是一個無人知曉,只有你我二人的境界。”
四海八荒仙山衆多,長岚也懶得去猜這裏究竟是哪兒,只是靠在封摯所搭的長椅上,靜思她離去的這些年。
封摯說,自她灰飛煙滅到如今,已過了兩萬四千年。起初聽到這個數字時,她驚訝到只能靠手托着下巴才能防止它掉到地上,而後細細思來,卻也合情合理。當年,她是魂魄散盡,想要讓她活過來,當真比登天還難。
封摯要一點點的收集齊她的三魂七魄,集齊後将養,将養後凝神聚魄,聚魄後再将養,而後才能将重新凝到一些的虛弱魂魄,置于一副軀體中,一點一點的與所找軀體相互感受,相互适應,直到完全契合後,才會恢複五感神識,逐漸清醒。
且不說凝神聚魄需要耗費多少純正仙元,單是将她散在四海八荒甚至有可能是凡間冥界的魂魄集齊,就不知要耗費多少時日。
而最讓她沒想到的是,做了這一切的人,竟然是封摯,而不是……
腦海中頓時浮現一個俊美無雙,容顏清冷的面龐,長岚有一瞬的失神。
“既然曉得了你此番回來不容易,以後就別輕易就死來死去,就算是死,也挑個容易救活的死法,明白了麽?”
長岚的失神,被他的話給打斷:“只怪當年年紀輕,禁不住紅塵誘惑,又怕守不住自己初心,若是放在當下……”
“放在當下如何?”
長岚感嘆道:“興許便是死了,也絕不喜歡他。”
咔嗒一聲,封摯為她削果子的匕首掉在了地上。長岚偏頭,只見他手上的果子被鮮血染紅,其他的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一沾地面那血就像是被什麽吸掉了一樣,消散于無形。
“無事罷?”長岚拉過他的手瞧,血肉模糊看不清傷口深淺,“怎的這麽不小心。”
說罷,随手在衣衫下擺扯了一塊長布條,沾着方才封摯倒給她的清水,一點一點的細細擦拭,仍舊有些蒼白的唇嘟起,不時的向他手上吹着涼氣。
發絲垂到了他的其他手指上,封摯看着她這樣細心入神的動作,目光一柔,唇角微微翹起。
擦拭幹淨後,長岚将布條一圈一圈的纏在他手上,一邊叮囑不要沾水,一邊輕聲道:“如今阿貓不在,我會替她照顧好你。”
封摯的笑,瞬間僵在了臉上。他抽回手轉過身,自己将剩下的布條纏妥系好。日光灑在他身上,可長岚卻覺得這日光像是怎麽也無法溫暖他一樣,落寞到讓人哀傷。
是她,若沒提及阿貓,想來封摯也不至于如此。
長岚心下懊悔,剛想說些什麽補救一下,卻聽封摯的聲音從身前傳來,帶着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淡漠。
“當年,為什麽會死?”
當年當年。有時覺得,當年真不是什麽好東西,閑話家常時說些當年,或可做茶餘飯後的談資,而身死之後談當年,或許只配做世人口中的笑料。
而她的當年,就是後一種。
“當年,我雖已入魔,但我仍覺得,我還是那個喜歡祁……司戰神君,愛慕司戰神君的人,本質從未變過,我沒害過誰,我也沒想過害誰。可我不明白,與我看似有仇有怨,與我當真有恩有情的人,為何會一個個接連消失不見,可就因為我是魔,就因為魔性嗜血,好殺戮,所以那些人的失蹤或者死亡,莫名其妙都成了我的罪名。”
“就連他……也是這樣認為的。”
封摯轉身看她,見她一臉神傷,并沒有注意他,只是目光遠放,望着不知何方的缥缈虛空,回憶着當年的一幕又一幕。他動了動唇,卻是什麽也沒有說。
“我覺得,那時他也是恨我的,恨到希望我死,可我不甘心,我不相信我同他相識那麽久,他對我……對我竟一絲感情也無。所以我打上九重天,親自将戰書下到司戰神君府邸。”
她一個剛入魔道不久的魔頭,對上數十萬的仙界神兵将士,當真是一點好處也沒撈到,虧倒是吃了不少,不過好在她那時喜歡穿着黑色的廣袖衣袍,受傷流血也看不出來,只有她自己知道,受了多少的傷,挨了多少劍。最後幾乎是渾身浴血,用盡最後的力氣,才沖到司戰神君府邸前,而正巧祁霄就站在門前,于是她就将戰書直接扔在了他面前。
天兵層層圍着她,舉着泛着寒光的兵器,可她就是恍若未覺,只是拄着劍,靠着劍來做支撐,看着祁霄。
祁霄清冷的眉眼看了看她,随即彎下身去,撿起了那封戰書。不僅當着她的面打開,當着她的面看了一番,更是當着她的面将掌中戰書,化為齑粉。
她拼了命送上來的東西,在他眼中,就是一文不值。就像她拼了命的喜歡他,在他眼中,就是不自量力一般。
可悲,可笑。果然,他笑了,笑聲越來越大,沖破蒼穹。
“你死我活,這便是你想要的結局?”
長岚覺得,分明還有一種可能,是他死,她活。可是當時的她根本沒有力氣去糾正,只是點頭:“是,這就是我想要的。”
“既然這般簡單,何必害了他人性命?”
呵,果然,他也以為,是她害死了人,是她雙手沾滿了血腥,合該她來償命。
喉嚨一甜,長岚忍着将那股腥甜的液體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大笑道:“沒錯,是我害了她們,是我殺了她們,我就是嫉妒她們喜歡你,妒忌你事事都護着她們,所以我把她們殺了,我以為她們死了,你就能看到我,你就能喜歡我,你就能和我在一起。”頓了頓,她勉強将下一口氣提上來,“如今,為她們報仇的機會來了,神君若不願等到三日後長岚山巅一戰,今日你我便在此了結了罷。”
話音剛落,長岚只覺一股磅礴怒氣鋪天蓋地而來,壓得她根本無法喘息。她擡眼,望進的是一雙滿是怒火的深邃黑眸。果然,戰神之怒,非比尋常。
良久,那怒氣稍減,長岚一口血直接噴在了地上。
若換了旁人,神君定然會伸手相助罷,只是如今面前的人是她,神君給的不過一句:“本君應戰,三日後定赴長岚之約。”
說罷,沒再看她一眼,直接轉身回了府,緊閉了府邸大門,決然的隔絕了與她有關的一切。
她知道,這長岚二字,指的是長岚山,不是她。
長岚提劍轉身,一衆天兵仍舊虎視眈眈,在她以為自己還要像來時一樣,打下界去時,卻是一道清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傳神君令,衆神将聽令,送魔姬長岚返回長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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