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為何而死(二)

想來多可笑,一衆神将,送一個魔頭入仙山,而且還是安然無恙的。

不用看,長岚只用感覺,就能感受到身旁以及身後傳來的壓抑殺氣。當年的情景,其實只要是個神仙,只要是個有氣節的神仙,就都想殺了她。只可惜,礙于神君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旨意,無人敢對她輕舉妄動。

直到……長岚山頂上方,左右攙扶着她的神将,飛快的交換了下眼神,直接将她扔了下去。

沒摔死,她或許該慶幸命大,神将該感嘆惋惜。

身子硌到了石塊上,雖然疼,可她已沒有力氣吭聲了。閉了閉眼,感受到血液流到了山上,浸染了些許生靈。長岚猛的清醒過來——不可以,就算是睡,就算是死,也不能在這裏。

她強撐着從地上爬起來,連滾帶爬的到了山下,終于在一處溪水邊,失去了意識。倒在溪邊時,她看着幽藍的天,想着其實就這麽死了,也好。

只可惜,上天似乎也願意看到她同祁霄一戰。

長椅上,長岚回憶的有些累了,閉了閉眼想歇一歇。

一陣輕風起,發絲拂動,但身上的衣衫卻未動分毫。長岚驚訝,睜開眼睛卻見封摯站在她身前,為她擋住了這風。逆着日光,長岚只覺得眼前的他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虛虛實實的看不大真切。

許是就因為這不真切,一個恍惚間,她竟以為是祁霄站在了面前。

“起風了。”封摯淡淡道,彎下身子一手攬過長岚的肩,一手穿過她腿彎,竟直接将她抱了起來。

身子騰空,長岚才驀然反應過來:“我……自己能走,你快放我下來。”

掙紮着就要下來,可卻被封摯阻止:“別亂動,”見她還要掙紮,他道,“你就裝作是阿貓,且讓我抱一會兒罷。”

長岚的動作瞬間僵住,果然不動了。

回房的路原本不長,可被這尴尬的姿勢一感染,長岚倒覺得那條布滿石子的小路,異常的漫長起來。

“剛剛你不是問我為什麽死了麽?我接着說給你聽罷。”

封摯可有可無的“嗯”了聲。

“後來我醒來,天已經黑了,我回了魔都,去和魔都裏一個術法高深,但卻嗜賭如命的家夥打賭。賭得正是,司戰神君是否對我動過心。”

封摯腳下一頓,低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呢?”

“那家夥什麽都不知道,竟然大言不慚的賭神君一點也不喜歡我,你說可笑不可笑?”說着,長岚輕笑了一陣,笑聲中有着說不出的空靈與滄桑,“更可笑的是,我當時竟無法反駁,只敢依着我心底的希冀,賭上他或許對我動過一絲真心的可能。”

長岚一連串的問句,得到的只是封摯沉聲問的一句:“賭注為何?”

“他贏,我一身功法全交付于他,而我魂魄散盡,世上再無魔姬長岚;若是我贏……”長岚動了動,在封摯懷裏換了個舒服姿勢,才輕聲道,“我贏,他助我除淨這一身魔氣,作為凡人終老于長岚山。”

長岚覺得,其實無論輸贏,都是她賺了。她贏,做回了祁霄并不讨厭的凡人;她輸,賺了個徹底對祁霄死心的理由。

“最後,我輸了。”

祁霄,終究還是不曾喜歡過她。

封摯原本走的緩慢的腳步,停住了。

“輸了,所以難過麽?”

長岚似乎累極,不想再說話,只是淺淺的點了下頭。

自是難過的,想來她認識他那麽久,喜歡他那麽久,陪在他身邊那麽久,她到底是有多差勁,才能讓祁霄對她一點心思都沒有。

“既然如此,不恨他?”

“不恨。”長岚低嘆了一聲,“這次回來,有時我覺得他很重要,有時又覺得,他并沒我想象的那麽重要。封摯,你說這是不是就是凡人常說的,心動的程度剛好?”

剛好,能夠從容放下,淡然忘記,全身而退。

“我覺得,對我來說應該是剛好,而對神君來說……”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卻又不得不承認,“當年我那麽喜歡他,都能做到如此,那他,過了這兩萬多年,或許是把我忘了,也或許就是想起我時感嘆一句,當年那個曾對他癡心妄想的魔頭罷。”

不知何時,封摯又提起腳,繼續向前走,只是在長岚這話音消散了很久之後,才說了句:“或許罷。”

長岚睡了一覺,而且睡了很久。

睡夢中,曾經出現過的人,一一從她眼前閃現,表情或悲或喜,或怨或怒,或恨或憎。而長岚只是靜靜的看着他們,只覺愛恨糾葛如浮雲過眼,再無當年的悲喜交加,感慨萬千了。

最後,所有的人都消逝了,唯有那個白衣飄飄,容貌傾城的冷傲神君,像是定格在了眼前,久久不曾飄散。直到長岚從夢中醒來,還能記得,他看着她時,那雙幽深的黑眸深處,夾雜的三分怒,三分怨,三分無奈,以及那一分不知是否看錯了的心疼憐惜。

其實她沒有跟封摯說,近來她總是會做一個憂傷的夢,夢裏的祁霄……很喜歡她。

想來這個夢也和以往一樣,約莫是看錯了。

這一夜,封摯不知是去了哪裏,一直不見蹤影,好在她不餓,醒後想了想夢裏的人,就又睡下了。

等再醒來,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封摯做了一桌子的菜,長岚聞着那菜香味,流着口水的從床上坐起。果然一轉頭,看見封摯正神色如常的坐在桌子旁向她招手。

“過來。”

低沉淡漠的語氣,長岚品了品,總覺得這無論是神還是仙,活的久了,似乎都能看破俗世,對待萬事萬物都變成一種淡然的态度了。

心态淡然,語氣自然淡然,封摯這語氣,倒有幾分像……

長岚下床的動作停了一瞬:“來了。”

封摯是仙,根本不用同她一般吃這吃那,所以通常都是她在吃,封摯在為她布菜,然後看着她吃的美滋滋的模樣,臉上一派的滿足。

日子久了,長岚心底生出的,并不是習慣了,而是——內疚一層深過一層。本該擁有這一切的人,可并不是她。

而且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雖然她平日裏沒有刻意去想當年的人或事,可終究那些是烙在心底的,不祛除始終會有一塊疤留在那裏。

所以……

“封摯。”長岚放下筷子,認真道,“這兩萬多年,扣在我頭上的屎盆子,可有減少個一個兩個”

就比如朝顏的死,比如說阿貓的失蹤,比如說……

“沒有。”

心上一酸。雖然她沒期待誰能相信她的清白,誰能在她死後去證明她的清白,可當真親耳證實了,終歸還是有些難過的。

“既如此,明日咱們便出山罷,”長岚目光透過窗扉,飄向遠方,“既然活過來了,也不能白活,就去把那些屎盆子挨個的放回它們該在的地方,誰的屎誰頂着,總擱我頭上好像不大對罷。”

一陣輕笑從封摯的喉嚨中溢出,長岚偏頭看他:“一起?”

“一起。”

**

長岚将出山後的第一落腳處,定在了長岚山。

那裏,是一切的源頭。

雖說已過了這些年,但長岚覺得,自己頂着原來的容貌,大喇喇的回到山上,除了是給神仙們添堵外,更是給封摯找茬。好歹封摯也是救回她性命的大恩人,她可不能恩将仇報。

所以她決定,改頭換面。只是而今她這微末的法力,根本無法改換容貌,只能……化為她魂魄附身的軀殼模樣。

化身過後,她扭着五彩斑斓的碩大身子,對着鏡子道:“封摯,這是什麽?”

想她執掌長岚山千年,還不曾見過這麽個物種。像雞又不是雞,不知道是個什麽東西。

封摯伸手,禁止她再扭來扭去:“是雞。”

雞長岚斜眼睨他:“好歹我也是見過雞的。”

封摯搖頭:“是野雞。”

野雞野雞,長岚山上好像真不曾有過。

長岚再次回頭看了眼鏡子中的自己,頭頂五色翎羽顫動,五色翅膀雄渾有力,雙爪泛着淡淡金光,這真是一只普通的野雞?

封摯已經走到了門外,聽裏面沒有動靜,停下腳步回頭看,果然見到長岚還在猜度。無奈之下他只能走回去,一手抱起它,上了路。

“封摯?”

“怎麽了。”

“你确定這真是一只普通的野雞,而不是一只異常的野雞?”

“确定。”

“真的麽?”長岚還是不怎麽相信,“我見識少,你可別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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