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初見祁霄

長岚明白,封摯是怒了,但究竟因何而怒,她卻是弄不明白。

封摯握着她肩膀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緊緊松松幾次之後,終究還是松開了,雙手一寸寸的滑下,眼中黯然一片。随即他站起身,似是不想同她待在一堆。

往前走出幾步後,又頓住,雖然沒有回頭,但聲音卻是被風夾雜着傳了過來:“長岚,你這般想澄清當年的真相,究竟是為了什麽？”

長岚一愣，是啊，為了什麽？

當年被所有神仙冤枉,她不曾想過要澄清,畢竟那些個都是不重要的人,只要她心目中重要的那個相信她,便夠了。後來,她發現心目中那個重要的也不信她,她便更不想去澄清,畢竟澄清與不澄清,已經無甚必要了。

而如今,這般想要查出個結果,不過是……

長岚擡起頭,看着封摯的背影,心誠道:“為了你。”

封摯身子一僵。

“封摯,”長岚起身,在他身後一步處停下,“這世上唯有你一人待我好,所以便是傾我一生,我也要将此事查個明白,找到阿貓。哪怕……找到的是具屍體,是一縷魂魄,我也要給你一個交代。”

長岚不知道自己是否又說錯了什麽,她只看到話音未落封摯就已擡腳離開了,背影落寞,步伐淩亂,不知是要逃離她,還是逃離……或許阿貓已經離開了他的現實。

空中,還殘留着他離開前最後一句話的餘音,帶着心傷:“我從不需要你交代。”

封摯不知跑到哪裏去黯然神傷了,沒有他的幫忙,長岚一個術法全無的小魂魄,根本無法自己去查出朝顏的下落。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見他始終沒有回來,長岚便又化回原本野雞的模樣,在山中漫無目的的逛了起來。

這一逛,便逛進了自己的回憶。

阿貓是一只貓妖,由一只通體雪白的小貓修煉而成,是這世上除了封摯以外,第二個出現在她身邊的好友。

阿貓,甚至比封摯,更珍惜她。為了她,放棄修煉成仙,只甘願留在靈氣貧瘠的長岚山陪着她。這一陪,便陪了整整一千年,直到一千年後,曾在山中修煉成仙的小紅狐貍成親,命運便将阿貓,逐漸帶離了她的世界。

“山君,山君!”

當年,阿貓常喜歡這樣叫她。

**

兩萬四千多年前。

“山君,山君!”

山巅,長岚一襲寬大黑袍,獨自一個站在那裏,例行環視長岚山每個角落,看看有沒有新誕生的生靈,又有沒有新長出的植物。只是剛環視一半,就被阿貓清脆的聲音給打斷了。

這聲音響徹山野,想來是阿貓找不見她,用了千裏傳音。她亦用千裏傳音回過去:“我在山頂。”

瞬間,阿貓奔跑的聲音,以及穿林打葉的沙沙聲同時響起。不多時,一只小貓就闖進了視野。阿貓通常覺得,還是四只瓜子比兩條腿跑起來要快些。

一轉身,化成了人的模樣。阿貓很美,美得靈動可人,膚色瑩白不說,一雙大眼睛濕漉漉的,撲閃撲閃的閃着亮光,看起來既機靈又招人喜愛。

阿貓将嘴裏叼着的大紅請柬拿下來,俏臉通紅還有些微喘,但她也顧不上了,趕忙将請柬遞到她手上:“山君你快看看。”

長岚一笑接過,打開請柬後,只見請柬上方一陣白煙飄過,然後是一個缥缈的身影出現在白煙之內:“山君,五日後是我成親喜宴,就在山南狐貍洞,山君可一定要來,如若不來,小六這親就不成了。”

小六名叫紅錦,因在家裏排行第六,山上認識她的便都叫她為紅小六,小六也覺得自己這名字比紅錦接地氣的多,便欣欣喜喜的接受了。

長岚莞爾一笑,合上手中請柬。

阿貓在一旁笑道:“小六這家夥倒還算有點良心,不枉當年飛升歷劫時,山君拼着一身的術法去幫她擋那雷劫。”

“長岚山本就靈氣貧瘠,能修到歷劫飛升已經是相當不易,若是煙滅在雷劫之下,就太過可惜了,”長岚轉頭看向阿貓,道,“若有一日阿貓你也……”

“我才不修仙,”阿貓打斷她,聲音清脆但卻信誓旦旦,“阿貓要在山上一直陪着山君。”

其實這樣的對話在她們只見已經說過無數次了,阿貓也一直在這樣做着,陪着她守着她,再說些讓她努力修仙的話,倒顯得她有些不近人情。

長岚捏着手中的請柬,不着痕跡的移開了話題:“小六成親,送些什麽賀禮給她？”

阿貓對賀禮的事情也是毫無頭緒,不過好在長岚山中有一座寶庫,寶庫中放着的都是山中生靈跑到別處游玩兒時搜刮來的好東西,若有任何人有需要,都可以随便去取。長岚記得,當年她有些平日裏用不上的物什,也會送到這裏來。

寶庫,其實就是一個山洞,洞中似乎鮮少有人過來,裏面堆滿的箱子盒子,瓶瓶罐罐已經落滿了灰。長岚和阿貓置身其中,只覺得寶庫中東西不少,但……看樣子能做賀禮的卻是少之又少。

“山君,我覺得,賀禮這種東西,要越大越好,”阿貓指着前方放在桌子上的一個盒子,“雖然那個有點舊,但是那個東西最大。”

“……”長岚順着她的手指看去,那不是有點舊,那是非常舊好麽？盒子上堆積了厚厚的一層灰不說,四個棱角都已經被磨破,依稀可見裏面的東西泛着紅。

長岚畢竟沒有離開過長岚山,實在是沒什麽主意,只好順着阿貓的意思,左手伸出,手指微微一勾,那盒子便十分穩當的落在了手心裏。伸手打開,長岚拿出了裏面看起來像是衣衫的東西。

“這個好,山君!”

不只是阿貓,長岚也覺得這個好,大紅色的衣衫,看着就喜慶,只不過……

這衣衫分為兩件,一件像是肚兜,布料菲薄,胸口上方均是由紅色流蘇遮着,欲遮還休，長岚覺得，這若是穿在身上，那豈不是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了？相比之下,還是亵褲好些,長岚随手抖開亵褲，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雖說這亵褲改遮住的都遮住了，但是……依着紅小六的身子，怕是得有半截的小腿露在外面，這麽一套衣衫，當做賀禮送人，真的好麽？

“阿貓,這個是不是有點……”

阿貓像是沒聽見她說的話,兀自發呆了好一陣,才道:“我想起來了,這是山腰上那條小巴蛇兩百年前去凡間時,凡間流行的款式,就是給新婚的女子穿的!”

長岚默然,在腦海中勾勒了一下凡間,不想這凡人要比神仙開放的多,當真讓她佩服,若有機緣,她一定要下山好好瞧瞧。

“那便這個罷,只不過……”長岚看着地上的盒子,這個盒子是不能用的,清澈的目光在洞內巡視了一圈,最後定在一個被壓在地面的銀色的錦盒上。

下一瞬,錦盒已落在了眼前。錦盒之上,嵌着赤紅藍三種顏色的玉石,交相輝映,熠熠生輝,分明是擱置了許久的物什,但卻纖塵不染,而且一直泛着淡淡的光芒。長岚記得,這是她升為山君那年,天君賜下來的一件天蠶衣,由天蠶絲織就,可驅邪避兇,最是妖魔的克星。

她當年覺得天蠶衣無甚大用,便一直沒穿在身上,如今天蠶衣該是被誰取走了,只留下這麽個盒子。不過如此正好,畢竟她需要的,正是盒子。

将賀禮放好,長岚和阿貓心滿意足的一笑。笑過之後,長岚才記起來:“阿貓,同小六成親的是哪個？”

“據說是北海帝君的兒子,蘇明洛。”

長岚點頭,小六平日裏看起來傻傻乎乎的,好在傻人有傻福,給自己找了門好親事。

“而且聽說,請柬不僅灑滿了四海八荒,還送上了九重天,”阿貓笑着道,“等到那日,定然能見到不少的神仙。”

五日的光景,轉瞬而過。

去山南狐貍洞的路上,錦繡花海早已鋪開,四海八荒乃至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神君,仙君,也都紛紛踏着祥雲而來,一路上嬉鬧聲音不斷,當真熱鬧非凡。

阿貓走在長岚身邊,捧着早已準備的賀禮,小腦袋轉個不停,時不時指着半空中飛過去的神仙大叫。長岚自然也是頭一次看到這麽多神仙,但是不知為何,她非但做不到像阿貓那般驚訝,而且甚至是打心底裏覺得,那些神仙于她來說,無關緊要。

那……誰又是有關緊要的呢？

腦海裏突然冒出這麽一個問題,将自己吓了一跳。

“山君,你喜歡什麽樣的神仙？”驀地,阿貓在身側問了一句。

長岚看了看她,想也沒想的答道:“喜歡最厲害的,術法最高深的,”說完後,臉有些發燙,又忍不住解釋了句,“我是覺得,若能有一個術法厲害的人陪在我身邊,一起打理長岚山,這樣長岚山上的生靈就不必那麽辛苦了。”

阿貓突然沉默了下來。

“可是,阿貓,這上天入地最厲害,術法最高深的人,是誰？”

阿貓低頭想了許久,紅唇張了合,合了張,好不容易才說出個名字。

“自然是九重天宮,司戰神君,祁霄。”

祁霄……

長岚在腦海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可心口卻是莫名一熱。伸手撫上有些躁動不安的心,長岚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

嘴裏竟不知不覺念了出來——

“祁霄。”

前方幾步開外，是一位身着白衣的仙君，帶着一個小仙童，花海之上走的不疾不徐，步履穩健。似是聽到了長岚無意中呢喃出口的名字，竟停下了腳步，回過身來。

投過來的視線，不經意的撞入了長岚的眼眸。

有風漸起，吹起花瓣無數，白衣黑袍随風搖曳，二人隔着那無數花瓣對望，竟是一同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