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鏡中過往（六）

似是憶起了當年往事,封摯的臉色有些蒼白。長岚偏頭看他,目光複雜:“你是來長岚山上看我,所以才……”

“與你無關。”封摯搖頭,“不過是命數罷了。”

當年,他聽說長岚替紫茶擋天雷,受了重傷,第二日确實備好了傷藥要去看她。只是,剛到長岚山腳下,他就見有四個戴着面罩的黑衣人,在樹林掩映之下,小聲的議論着什麽。

畢竟他是長岚的鄰居,是長岚山上的常客,這四個人他瞧着面生，該是不曾見過。雖然他沒想過這些人會對長岚不利,但還是想要去确定一番,這樣他才放心。

他們是仙人,封摯在剛見到他們時就可以确定,不過他們沒有感受到他的存在,說明術法在他之下。于是他放輕了腳步,走到附近後借着一根粗壯的樹幹擋住身子,凝神屏息的聽着他們說的話。

可一聽,卻着實驚了一驚。

“上次刺殺并未成功,帝姬已經震怒,這次我們四人,定要趁着她身受重傷,除掉她。”背對着封摯的人道。

“除掉她倒是不難,只是這山上,還有些許仙人在,我們貿然出手,怕是會打草驚蛇。”

另外兩人紛紛點頭。

“無需擔憂,帝姬已經廣發請柬,邀衆仙人齊聚普華山,我們便在他們全部離去後動手,必定萬無一失。”

……

封摯皺了皺眉,其實不用猜,他便知道他們要殺的人,是長岚。只是,那帝姬是何人？又為何要殺她？這四個人,又是何時出現在這裏的？最重要的是,聽他們的語氣,似乎只要支走其他人,殺掉長岚便輕而易舉了。

腦海中,飛過閃過這些個問題,但卻怎麽也沒有頭緒。封摯擡腳剛想離開,卻聽一道極冷極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透着滲人的陰森:“既然都聽到了,還想走？”

封摯心下一驚,迅速轉頭,目光剛落到來人的臉上時,胸口驀地一痛,眼前一黑便再也沒有知覺了。

而那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一個女子,一身飄逸的白色仙袍,袖口腰帶上,皆繡着淡黃色龍紋,容貌無雙,但神色卻是清冷孤傲。無論是四海八荒還是九重天上,只有一人是這樣的打扮。

九天帝姬,普華神女——朝顏。

……

這些過往,封摯已不願再提。

只是看到長岚有些自責的目光,勸道:“長岚,過往一切皆是命數,無論發生何事都與你無關。紅小六和紫茶若歷不過天劫,與你無關;阿貓是死是活,與你無關,我……”頓了頓,封摯的目光滑過長岚身側,又落回到她臉上,“長岚,你該改改你的性子,這世上,只有你自己的事是同你有關的,其他的那是其他人的事,與你無關也莫要将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不然你會累,心頭挂念你的人,會更累。”

聽了她的話,長岚明顯的有一瞬怔楞。封摯的目光認真且灼人,長岚垂下頭去端桌上的茶杯,避過了他的目光。仰頭将杯中茶喝盡,喉嚨處有清涼的液體滑過,原本被封摯說的有些酸脹的腦子也清醒了些。

封摯說的沒錯,她曾經活過的一千年,真的是太累太累了。給自己的肩上放了無數的責任,為了山間的生靈一直在受傷流血。她以為自己做的對,可是而今回想起來,記憶最深刻的,不過是她受傷後阿貓沒日沒夜的照顧;最開心的,也不過是……遇到祁霄後的那段短暫時光。

确實,她身邊的人是最累的。阿貓累,而祁霄……

想到祁霄,長岚愣愣的看了眼手中已經空了的茶杯。

“我不曾給你斟過茶。”封摯道。

便是不說,長岚也能感覺到,這杯茶該是祁霄親手倒給她喝的。心上有些微的疼,其實自從祁霄回來,坐在她身側,她始終是漠視着,就為了賭那一口他想要她去輪回轉世做凡人的氣。

可……長岚轉過身子,視線落在了祁霄的臉上。

他似乎已經睡着了,一只手随意的搭在桌邊,支着額頭。雙目微阖,氣息綿長。俊臉上少了那雙眸子的光芒,平添上些許疲倦和憔悴,眉頭輕皺着,眸子下方也有些烏黑。

直到這時長岚才想起來,為了她能回來,耗損仙元,歷過天雷,開啓溯世鏡,好像一直沒有歇息過。而他,自始至終沒有一句怨言,可她卻總是念着兩萬年前的舊怨,耿耿于懷。

他,為了她,又該是多累呢？

看着這樣的祁霄,長岚眼睛有些酸,心底克制不住的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

日頭已過了正中,向西傾斜,吹進屋內的風也卷夾着絲絲的涼氣。長岚看着他那随風輕飄的衣袍下擺,忍不住起身去窗邊榻上取了件薄毯,仔細的蓋在了他身上,順手将毯子的一角在肩膀處輕輕的掖了掖。

一切妥當後,她正準備收回手,卻不想祁霄猛地一動,搭在桌邊的手突然握住了她在半空中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腕,力氣大到她吃痛後悶哼了一聲。

祁霄似乎是從夢中驚醒,目光有些渙散,呆呆的看了長岚許久,那眸中的光芒才逐漸彙聚起來,而後竟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笑意。

“原來是夢。”祁霄低聲道。在夢裏,她又不見了,他不知曉還要再用幾個萬年才能找到她。正無措間,就感覺身子似乎被什麽觸碰了一下,他驚醒,醒來後看到長岚就在自己眼前。所以,忍不住笑了。

幸好,那只是個夢。

眼角處薄毯一點點滑落,他也沒去撿,視線落在了與自己緊握着長岚手腕的手上,而後閃電般移開。

瑩白的手腕上,頓時出現了一圈的紅紫。

“我……”這紅紫有些刺痛了祁霄的眼。

“沒事。”長岚将袖子向下理了理,蓋住了酸疼的手腕,輕聲道,“倦了便去歇息罷,你不必在這裏。”

祁霄沒有理會她的話,徑自的彎腰撿起地上的毯子,蓋在身上,剛要閉上眼睛,但又忍不住将視線定在了她的臉上,只見她一臉來不及掩飾的心疼,心念一動,擡手輕摸了摸她的發頂:“本君就在這,哪裏也不去。”

長岚只覺,此刻的祁霄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無論是神色,還是聲音,都讓她忍不住沉淪。

**

祁霄繼續閉目養神,長岚回過頭來,繼續看着溯世鏡中的一切。

阿貓從丹辰山上跑下來,徑自回到了長岚山腳下,輕而易舉的找到了隐藏在那裏的四個黑衣人。

長岚放在膝蓋上的手,下意識的握成了拳頭。那四個人,就是當時用絲網困住她,想要了她的命的人,而阿貓當時是為了封摯的事情而去,顯然與他們是站在了對立面,難道就是在這裏？

“別怕,不是這裏。”

祁霄的聲音從身側傳來,輕柔帶着安撫的意味。長岚心上一松,忍不住回頭看他,卻見他仍舊閉着眼睛,她的擔憂,他竟然了如指掌。

是了，她當真是關心則亂，都忘了後來還見過阿貓。

“丹辰山君封摯,是不是被你們關起來了？”阿貓站在她們身前,質問道。

“封摯前幾日偷聽我四人講話,被帝姬發現,打暈已經帶回了普華山。”黑衣人道。

阿貓臉色瞬間慘白。

長岚找到她時,已是日垂西山。她一個人坐在山腳下的一塊石頭上,眼睛通紅,目光無神又呆滞,叫了她幾聲後,她才有了動作。

“山君,”眼淚一連串的從眼中滑了出來,“你說封摯是不是出事了？他會不會死？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會。”長岚擦着她的淚,安慰,“封摯知曉你這麽擔心他,怎麽會舍得死呢？”

“可……”阿貓紅唇動了動,糾結了半晌才說道,“我還沒來得及同他說,我也喜歡他;我這輩子只想同他待在一堆;等将來一起選個好日子,我好嫁過去去做他的山君夫人。這些年來,一直都是他在想方設法的讓我開心讓我笑,陪着我開心陪着我笑,我還從來沒問過他,他喜歡什麽,他想要什麽。可如今……是不是都來不及了？”

“阿貓,”長岚把她抱在懷裏,讓她靠在懷裏哭,而自己也不由得紅了眼眶,“你要相信封摯,便是遇到天大的事，只要你在這裏，他就算拼了性命也會回來的。”

可是,這次真的回不來了。鏡外,長岚似乎聽到阿貓那掩藏在心底,卻始終都不敢說出來的聲音。

長岚本以為封摯的突然消失,會讓阿貓什麽也不想做,哪裏也不想去,可讓她沒料到的是——阿貓竟主動提出來,要提前前往普華山。

阿貓這樣做也算正常,她許是想,沒準離開幾日,封摯便自己乖乖的回來了，甚至有可能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給她個驚喜。于是長岚也沒多想，找了仍住在山南的紅小六和蘇明洛,讓阿貓同他們一起前往普華山,一路上相互有個照應。

紅小六和蘇明洛二話沒說的便答應了。

長岚記得,當日他們離開後,她又去了趟丹辰山。其實她心裏早已有了預感,封摯定然是出了事,否則不會這樣,可他堂堂一個山君,能出什麽事呢？她實在是想不通。

在山頂轉悠了幾圈,直到手掌心驀地一熱,長岚腦中精光一閃,突然擡起手來看。是了,她怎麽忘了,當日封摯神神叨叨的給她算了一卦,說她會有難,然後特意将符咒畫在了她掌心。

後來,她雖遇到了麻煩,但是祁霄在身邊,她便忘了這碼事,如今……這符咒倒是派上了用場。

長岚馬上盤膝而坐,閉目凝神,口中念訣催動手中符咒,直到腦海裏有淙淙的水聲漸漸傳來,她心下頓時一松。

傳音咒與普通的符咒不同,能傳符咒相連之人周圍的任何聲音,以及那人說話的聲音,甚至是心裏的聲音。既然傳音咒還存在,那就說明封摯沒事。

長岚在心裏叫他:“封摯,你在哪？阿貓一直在找你！”

腦海裏傳來的,仍舊是流水聲,似乎還有輕微卻又急促的呼吸聲。

“封摯？告訴我的你的位置,若是我術法不夠救不出你,我還可以去求還有別人,阿貓在等着你回來呢!”

仍舊沒有封摯的聲音。

長岚有些急了,道:“封摯,阿貓可是替我去了普華山,去參加神女的賞花宴,到那時各路神仙齊彙聚,你就不怕阿貓看中其他的仙君神君,不要你了？”

終于,長岚這句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了那淙淙的水聲之中,激起了波瀾。封摯喘息的聲音更加粗重更加急促,像是着急，又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想要說什麽。良久，長岚腦海中才終于出現了他的聲音,但卻是漫無目的的在重複着那個名字。

“阿貓,阿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