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二日的課程比第一日的好過一些。

雖然松蘿矮了點小了點,卻十分乖順聽話。且阿音的騎術尚還算過得去。騎着小馬駒溜達了一上午又溜達了一下午,即便不若公主們打馬飛奔來得暢快,倒也惬意開心。

崔懷岚為此還特意贊揚了阿音一番:“五姑娘很努力,騎行的姿勢也很标準漂亮,不錯。”

同一天裏兩次被同一個先生誇贊好看,阿音還是很開心的,笑着謝過了崔先生。

崔懷岚又特意叮囑了她讓她找人照料好松蘿:“名駒需得悉心照顧,若是照顧不得當,怕是影響其成長。”

阿音認真應了下來。她想着一會兒還得去冀行箴的景華宮,到時候問問那家夥有關松蘿的問題好了。

真到了下學的時候,她卻磨磨蹭蹭地不太想離開跑馬場。一想到将要去景華宮,她就覺得上課時間可以長一點,再長一點。

旁邊松蘿打了個響鼻,小馬蹄嘚嘚地踏了兩下地面。

阿音驟然回神。看着身邊的可愛小馬,再想到冀行箴費心為她送來了松蘿,還有那把小銀弓……

即便心裏頭再不情願,他對她的好,她終歸還是念着的。于是一步三嘆着慢慢悠悠往景華宮那邊走。

冀若芙見到阿音所去的方向,就快步追了過來,笑問道;“妹妹這是要去找行箴?”

她是皇後所生,乃是冀行箴一母同胞的姐姐,叫起冀行箴來就少了些禮數多了幾分親近。

“是啊。”

冀若芙訝然,“今日麽?”

“對啊!”阿音無奈地直嘆氣,“芙姐姐,他說要我給他煮面吃。你幫忙評評理,哪有那麽不将道理的!再說了,我哪兒會啊!”

冀若芙性子和善,私下裏的時候阿音和她也沒那麽多的客套。而且阿音和冀行箴從小到大的恩恩怨怨,冀若芙也是看在眼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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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阿音愁眉不展,冀若芙笑道:“我這弟弟和旁人都不親近,與我和姐姐也頗為疏離。唯有你是他好友,這才和你關系好了些。”

阿音悚然一驚,“我是他好友?”

有這麽對自己好友的?

不怼死不算完?!

“自然是的。”冀若芙柔聲道:“你看,他平日裏只搭理你。他對誰像是對你這般?再比如今日。往年的時候他都——”

冀若芙說到一半忽地頓住,搖搖頭沒有再接下去。

阿音沒有看到她的神色,只聽到了她口中的話。雖然最後那半句沒有說明,但是冀若芙前頭的話阿音可是聽得清清楚楚。

沉思了片刻,阿音忽地哈哈一笑。

冀若芙疑惑。

“往後不怕了。”阿音解釋道:“徐哥哥來了宮裏給太子殿下做伴讀。往後徐哥哥成了他的好友,他許是就沒空折騰我,轉而去尋徐哥哥了。”

思及此,阿音笑眯眯地說道:“所以說徐哥哥真是好人,救我于水火之中,幫我脫離苦難。”

往後得待徐哥哥更好點才行。

他也不容易啊!

冀若芙被阿音這一連串的跳脫想法給弄得哭笑不得,“不是相處時間久了就是好的。你與行箴幾年不見,他還是挂念着你。”

阿音卻不以為然,“人和人都是相處出來的。相處久了,感情自然就出來了。”

她這說法倒也沒錯。

冀若芙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反駁是好,就道:“阿音往後看看便會明白。”

這時一人躬身朝着這邊快速行來。冀若芙仔細瞧了下,詫然道:“徑山?”又揚聲問:“太子呢?”

徑山行到兩人跟前,行過禮後方才答道:“回公主的話,太子殿下已經先回景華宮去了,特意讓小的來接俞姑娘。”

“來得正好。”冀若芙笑道:“我正想着往這邊走不順路呢,可巧行箴就讓你來接人了。”

她叮囑了玉簪和蒙洱幾人要好生照料好阿音,這便道別離去。

徑山又給阿音行了個禮,這便恭敬地走在了阿音側後方。

還沒到景華宮,遠遠地就可以看到院門前立着個人。少年身材高瘦脊背挺得筆直,負手而立,神色怔忡地望着遠方。

阿音的腳步慢慢減緩。

徑山加快步子前行,到了少年跟前,輕聲喊道:“殿下。”

冀行箴聞聲轉過身來,卻沒有看向徑山,而是望向阿音。微一颔首,“來了?”

他這般神色中略顯憂郁的樣子,尋常時候少見。

阿音就沒多說旁的,直接“嗯”地應了一聲,稍微加快腳步朝他行去。

冀行箴順勢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這才進了院門。

這回他倒是沒有再如上次一般抄小道,而是直接通過敞闊大路往裏行。兩人一路無話,沉默着到了景華宮的小廚房。

說是小廚房,也不過是相對于禦膳房來說的。實際上這處是一個五間屋的院子。

一間屋子放暫存在此的新鮮食材,一間屋子放置着大大小小的酒壇和各種腌菜以及釀制的調味品,再一間是各種器具。另外兩間則是有竈有鍋,是生火做飯的地方。

原本總是忙得熱火朝天的地方,如今卻靜得詭異。顯然是裏頭的人已經被盡數遣走,專程把此處空了出來。

阿音左看右看都沒瞅見人,再一瞧冀行箴,卻見他正斜斜地倚靠着門框,不知在想着什麽。

……太安靜了。靜得讓人有些緊張。

阿音輕咳一聲快速思量着,忽地想起來一事,問冀行箴:“殿下,崔先生說松蘿若想長得好,需得好生照料着。不知殿下這裏有沒有擅長于此之人?”

松蘿本就是冀行箴讓人尋來的,想必他這裏有人對松蘿頗為了解。

聽阿音說起松蘿的照料之事,冀行箴漸漸回了神,斟酌了下說道:“我這兒有人可以照料好它。只是此人還需幫我看着烈風。不若你将它留在我這裏,讓人一并照料着罷。”

景華宮外相隔一條路的地方有個小院子,冀行箴的烈風就是在那裏養着。松蘿放在他這裏,倒是确實能夠生活得更為妥帖。

阿音自然答應下來,又謝過了冀行箴。

她也希望小馬駒能夠健健康康安安穩穩地長大。

冀行箴微微笑了。

這是阿音此次過來後,他第一次笑。

冀行箴緩聲道:“既是如此,這事兒便定下來了。往後你沒事的時候可以來景華宮尋它玩。”

阿音記挂着這個溫順的小家夥,當即颔首,又道:“倒也不用來景華宮那麽麻煩,免得打擾了太子殿下。我去那裏就好。”

說着她就指了指養着烈風的那個小院子。

冀行箴斜睨了她一眼,唇角輕勾,“敢情你都到了我這邊,卻不肯來見我?”

這神态,這語氣,和平時那欠扁的表情簡直一樣一樣的。

阿音頭一扭哼道:“殿下事務繁忙,我已經麻煩了您幫忙照顧松蘿,已然心中不安至極。哪裏還敢再多叨擾。”

冀行箴嗤地一聲笑,拉了她的手往屋裏走,“莫說那些有的沒的了。只管多陪陪我才是正經。”

說罷,不待阿音駁斥,他搶過話頭當先指了案上菜板說道:“你不是會做面麽?開始罷。”

阿音左看右看前看後看。菜板上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于是問:“殿下,不是說有面,然後我丢進鍋裏煮就成了?”

冀行箴淡淡一笑,“沒有。”

“那怎麽煮?”

“做出面來再煮,不就成了。”

阿音轉身就走。

冀行箴三兩步跨到她身後,一把将她從後抱住,“走什麽。”

“你騙人!”

“我騙什麽了。”冀行箴松開緊摟着她的雙臂,淡然道:“我是說,我做面,你煮。”

阿音不敢置信地回頭看他。

冀行箴走到案邊指了指旁邊的面缸,還有和面的盆,還有菜刀等物,挽着袖子與她道:“你和我說怎麽弄,我來做。”

阿音本想反駁一兩句。畢竟和面揉面也是需要一定技術的,單憑一腔熱情不見得能夠做好。

可是看了看他此刻眉目間的郁色,她猶豫了下,将那些話盡數吞了回去。

和面就讓兩人着實地費了好半晌的功夫。

倆人俱都是兩手不沾陽春水的主兒,阿音倒還好些,因着各種各樣的關系,沒事兒就喜歡往廚裏跑,看看廚娘們是怎麽做活的,好歹知道程序。

冀行箴是實打實的頭一次進這種地方。

他甚至不知道面粉這種東西會飛。

當阿音把面粉舀進面盆裏再用瓢舀了些水放進去後,冀行箴記得她說把水摻和進面粉然後攪勻就行了,于是他擡起手一掌揮了下去。

面粉瞬間飛了出來。

正賣力往盆裏倒水的阿音被撲了個滿頭滿臉的白。

阿音不幹了,怒極之下踹了面盆一腳。

那盆是粗瓷盆,太硬,這一下反而踢疼了自己。

阿音淚眼汪汪地控訴冀行箴的百般不是。

冀行箴沉默地用衣袖擦幹淨了她的臉,又仔細地用手指将她臉上殘留的點點斑駁的白個輕輕拭去。

最後冀行箴聽着阿音的指示,好歹把面給揉了起來成為一坨,然後擱到面板上,開始一下一下地用力揉開。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辯駁一句。

他這樣聽話這樣沉默,阿音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了,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搬了凳子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

屋內靜寂下來。

“今日是二哥的生辰。”

許久後,冀行箴一下一下地揉着面,開口說道。他的聲音有些低,也有些悠遠,“我沒見過他。聽說他很聰穎,父皇很喜歡他。”

說到這兒,他動作驟然停了。片刻後,複又繼續,“每年這個時候,賢妃那邊都會鬧出不小的動靜來。或者是裝病,或者是砸東西發脾氣,總而言之都會想了法子把父皇叫到他那邊。每年這個時候,母後都是一個人過。我想去陪她,她也不肯。”

少年拿起案上面團,揉了兩下擱回去,又拍了拍,“我知道母後這些年壓力很大。就算父皇親口說了相信不是她做的,她依然心裏壓着此事。”

阿音心裏沉了沉,知道他說的是二皇子逝去一事,忍不住問道:“當年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冀行箴搖了搖頭,“知道的人,要麽不在世上了,要麽就是死也不會說。沒人會告訴我這個。”

阿音沉默了半晌,輕聲問道:“那你為什麽要做面呢?”

過生辰的時候吃面,那是意為長壽。為的是讨個彩頭,讨個喜慶,多些祝福。

如今二皇子已經不在了,他吃面又是為何?

冀行箴的聲音忽地大了起來,帶着壓抑的憤怒,厲聲道:“那是因為每年的今日,父皇都會在賢妃那裏吃上一碗面!他說他相信母後。可他為什麽要去吃那一碗面!若非如此,賢妃何至于直到現在還屢屢提起當年之事,緊緊揪住不放!若非如此,賢妃又何至于屢屢說起,即便二哥不在了,父皇最心愛的兒子仍然是他!”

阿音愕然不已,擡頭看他。

冀行箴雙手撐在桌案邊,粗粗地喘息着,眉宇間滿是無法壓抑的痛苦和憤然。

兩人這樣僵持了許久,冀行箴閉上眼深吸口氣,和緩了神色走到阿音身邊,用幹淨的手背蹭了蹭她頭頂的發。

“對不住。”他輕聲道:“我不是想對你發脾氣。就是——”就是一時間火氣上來了沒控制住。

阿音定定地看着他,忽地笑了。

“沒事兒。”她跳下椅子,蹬蹬蹬跑到案邊,指了桌案上的東西,皺着小眉頭,一臉嫌棄地說道:“哎呀你這是弄的什麽東西?做出的面條一定是怪模怪樣的,難看死了。”

冀行箴莞爾,“不過是一團面罷了,都還沒開始做面條,你怎地知道怪模怪樣。”

“這麽醜的面團,出來的面條也一定是很難看的。”阿音一本正經說道:“所以,我們不如來做面片兒湯罷。”

冀行箴愣了下。

“他們吃他們的,我們吃我們的。”阿音道:“我就要吃面片,就不想吃面條。”

冀行箴垂下眼簾望着地面,片刻後,緩緩笑了。

“好。”他淡笑着,聲音輕快了許多,道:“聽你的。吃面片兒。”

語畢,他擡眼看她,眸中滿是茫然和疑惑。

“……面片兒又該怎麽做?”

要知道,教一個人學會做飯是很困難的事情。

更何況這人沒有半點的天賦,且還一次都沒見過旁人是怎麽做飯的。

阿音喊得嗓子都啞了,兩人折騰了足足一個半時辰才吃上歪扭七八的面片兒湯。

幸好廚裏食材多,又有早先禦廚做好了的幾樣菜擱在櫃子上。

面片兒湯出鍋滾燙滾燙根本沒法入口。她們就把已經涼了的菜泡在面片兒湯裏,二者相摻和倒是都成溫的了。

倆人都已經餓極,根本顧不上味道如何,一人抱着一只碗吸吸溜溜吃了起來。

冀行箴吃了兩碗,阿音吃了一碗。

把空碗往池子裏一抛,冀行箴摟着阿音,依靠着牆角坐在了地上。現在天還比較涼,特別到了晚上,寒氣冒了出來,無論是地面還是牆壁,都很冰冷。

冀行箴就把阿音放在了他腿上坐着,又讓她靠在他的懷裏,免得小姑娘碰到地面或者牆壁涼着了。

“這事兒真不是人幹的。”阿音痛苦地呻.吟着,往他懷裏縮了縮,“平日裏看廚娘們一炷香時間就做好多面片,為什麽我們用了那麽久也才三碗。”

說罷,她側過頭又稍稍擡起,憤然譴責:“往後再不做這個了!”

“好。”冀行箴擡手撫了撫她的手臂,“昨兒射箭,今日又策馬。胳膊疼得厲害嗎?”

說起這個,阿音就沒了氣焰。弓沒拉開一直是她心底的痛。讷讷道:“酸酸的,有點疼。”

“嗯。”冀行箴應了一聲,擡手給她輕輕揉着,“今日原本說要帶你練弓箭,卻因我而沒能練成。明日罷。”

阿音連連點頭。

剛才雖然她只負責指揮,卻也累了好久。如今乍一歇下來便有些困倦。

冀行箴多年練武,很懂得控制力道。如今按揉力道适中,阿音身上酸疼的感覺就輕了許多。再加上他身上暖暖的,被他抱在懷裏着實舒服得很。

不知不覺地,眼睛慢慢合上,她就睡了過去。

懷裏小女娃娃睡得香甜,冀行箴不敢亂動生怕吵醒了她,就靜靜地繼續保持着這個姿勢。不多久,他也睡了過去。

最終還是景華宮的宮人們實在是擔心太子殿下,不顧太子殿下之前下的死命令,慫恿着徑山進屋看看情況。

徑山這才發現了相依偎着睡着的兩人,趕忙讓雲峰他們想法子将兩人分開,各自弄到床上去睡。

冀行箴睡得很淺,一動就醒了。

阿音猶未察覺,依然在呼呼大睡。

冀行箴怕外頭天寒冷着她,沒讓人送她回清瀾小築,而是抱了她在他宮裏睡下。

阿音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醒後她發現了兩件十分驚悚的事情。

一個是她居然在景華宮裏過了夜。

一個是太子殿下昨日受了寒,當晚就病了,如今正在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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