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阿音醒來的時候正躺在景華宮中冀行箴卧房裏的床上。而冀行箴,則是在旁邊暖閣裏睡着。說是睡着,其實也是半昏迷着。燒了一個晚上,還沒見好。

待錦屏将事情大致說了後,阿音一咕嚕爬起來,顧不得穿好衣裳,披着外衫就往外間跑。

錦屏忙去旁邊櫃子上拿了鬥篷,快步跟了上去。

外間的宮人們俱都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半點聲音也不發出。阿音叫了其中一位嬷嬷問冀行箴的狀況,又說要去看看他。

嬷嬷趕忙攔住阿音,不準她過去,“昨夜殿下發現受了寒的時候就吩咐過,萬萬不可讓姑娘靠近,免得再跟着染上了病症。如今殿下燒起來了,姑娘更是不能過去。”

阿音不聽。

其實之前都沒有事的,一起做面片的時候他都還好好的,怎麽說病就病了?

剛才錦屏說,尋到她的時候,冀行箴抱着她一起睡着了。倘若不是她先睡着了,依着他的性子,應當不會那麽不小心睡在那裏。更何況他還坐在地上……

阿音心裏堵堵的有些難受。

錦屏這時候拿着鬥篷追了出來,硬是拉住阿音給她披上,“姑娘若真覺得是自己害得殿下着了涼,就更得好好看顧着自己。倘若姑娘再病倒,那殿下的一片苦心豈不是白費了。”

雲峰正好就在附近,看阿音醒了,笑着迎了過來,“姑娘還是先去上課罷。若是擔心殿下,不若等下了學再探望。恰好殿下如今睡着,現在去的話反而擾了殿下歇息。”

阿音低着頭靜立了會兒,點點頭,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珍眉早已帶着她準備好的文房四寶在外頭候着,看她出來就趕忙跟了上去,随她一同往崇明宮行去。

崇明宮共有七個殿,是公主們學習課業的所在,與皇子們學習之處崇寧宮相去不遠,二者之間僅僅隔了一條寬敞的道路。

昨夜阿音在景華宮睡下的事情,并沒有人去刻意壓下去或者遮掩住,宮裏好些人都已經知道了。

冀茹是第一個問起來這件事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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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音剛剛走進學習“書”的清和殿,冀茹就朝她招了招手,而後問她:“聽說太子病了?怎麽回事?”

她的聲音很大,一時間屋子裏的所有人俱都扭過頭來看阿音。

與“禦”和“射”這些武課不同的是,公主們基本上都有文課陪同的伴讀。今日不只是阿音,就連二公主、四公主的陪讀也一起來了。

那兩個女孩兒阿音并不認識。此時她們正和冀茹一般好奇地望了過來。

阿音心裏頭不好過,倦倦地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更何況她知道昨天的日子頗為特殊,自己和冀行箴一起做那面片兒的事情不能外傳。不然的話還指不定皇上會怎麽想冀行箴。

于是她只簡短說道:“受了寒。”

“受寒?”冀茹奇道:“他身子骨那麽好,怎會受寒?”

自打三年前那一次病重之後,冀行箴愈發認真努力地學武,身體算是皇子裏一等一好的。

阿音心裏頭不自在,低着頭輕聲道:“就……就這麽受寒了。”

看阿音神色不佳,冀茹愈發好奇起來。只不過她還沒來得及繼續追問,旁邊冀若芙行了過來,一把按住她的手臂,“既然已經病了,且太醫也過去了,就莫要多管了。好生上課才是正經。”

冀茹挪動了下.身子轉向冀若芙,“可是——”

“沒什麽可是。”冀若芙斬釘截鐵地道:“要麽就好好上課,要麽你自己去景華宮問。阿音又哪裏能知道那許多!”

冀茹悻悻地撇了撇嘴,沒再多說什麽。

阿音輕聲朝冀若芙道謝。

冀若芙壓低聲音道:“你昨兒能陪着行箴,很好。我還要謝謝你呢。無需那麽客氣。”

“但太子殿下受寒……”

“沒事。”冀若芙朝阿音溫和地笑了笑,又握了下她的手,“吉人自有天相。行箴會沒事的。”

她的手暖暖的,讓阿音自從起床後就一直在忐忑的心稍微平靜了些。

眼看着先生差不多将要來了,冀若芙和阿音就去了各自的位置上。

阿音自是坐在了三公主冀薇的身邊。

冀薇盯着她看了半晌,和冀行箴相關的事情一個字兒也沒提,只和她說了下她練字到哪個部分了。

阿音的父親俞三老爺俞正明文武雙全,雖然是武将,卻也通曉古今,字更是練得極好。阿音的字是他手把手教的。雖然年歲小,寫出來的字也已經似模似樣了。

聽了冀薇的提示,阿音大概知曉了她的進度。雖然不如她在家習字的進度快,但她既然是陪着冀薇讀書,終歸是要跟着冀薇的進度來才好。

故而冀薇說“習字并非一日之功,若是跟不上的話不要着急慢慢來”時,阿音并未多解釋什麽,只認真說道:“我會努力的。”

冀薇就朝她安撫地笑了笑。

教習“書”的是顧先生,約莫四十多歲的年紀,頗為嚴厲。從寫字的姿态到寫字的心境,無一不要求嚴格。

阿音因着擔憂冀行箴,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走神了好幾次。因為這個的關系,顧先生甚至沒讓她提筆,直接讓她站着聽課,借以培養她“集中精神”的能力,以達到“心靜”。

阿音知道上課不專心是自己不對在先,半點怨言也沒有,整整站了一個上午。為此冀茹還在中間休息的一盞茶時間裏嘲笑了她好幾回。

之前中間休息的時候阿音已經遣了身邊的珍眉去景華宮打聽消息,問問冀行箴好了沒。待到中午休息的時候,珍眉已經回來了。見到阿音就上前行禮,把消息與她說了。

“還沒好?”阿音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上,緊張萬分地再三确認,“當真是還沒退熱麽?”

“沒有。”珍眉道:“不過太醫說了,燒起來了一兩天也是可能的。沒有太大關系,再觀察觀察。”

阿音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走了兩圈,最終忍耐不住,和中午服侍她們用膳休息的嬷嬷告了聲假,說自己下午課時候一定趕回來,這就出了崇明宮直奔景華宮而去。

冀若芙知曉她定然是去看冀行箴,也要跟着一同過去,卻被侍讀的少女給勸住了。

對方與她說道:“太子殿下那邊有太醫照看着,不過是受風寒而已,應當沒什麽事情。既然俞姑娘去了,二公主不若留下來。倘若俞姑娘下午過不來,顧先生問起來的話,也好幫俞姑娘開脫一下。”

她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在說阿音不喜歡“書”,既然告了假,下午可能就不回來了。如果這樣的話,冀若芙留下來好歹能幫阿音在顧先生面前說些好話。

冀若芙也覺得阿音這樣匆匆而去不一定是擔心冀行箴的緣故,更多的可能是因為被先生罰站了一上午。畢竟是小姑娘,臉皮薄,羞惱之下很有可能下午就不來了。

最終冀若芙被說動,就沒再堅持着非要往景華宮去。

她是覺得冀行箴身體底子好不用擔心,所以未曾太過憂心冀行箴的病情,故而如此。

可阿音實實在在地知道三年前冀行箴生病那次有多麽兇險,差一點就沒了命。所以聽聞他發熱不退,就擔心到坐立不安。

那一回……

那一回若不是平安符裏的“藥”,他的命或許就沒了。

思及此,阿音下意識就擡起手,撫了撫自己胸口前挂着的那個平安符。指尖隔着衣裳觸到了它硬硬的邊緣,這才暗松了口氣,加快步子往前行去。

景華宮的暖閣內,宮人們進進出出,大氣也不敢出。

俞皇後已經來過了,被徑山和段嬷嬷勸過後又回了永安宮。如今十幾位太醫俱皆聚在院子裏商議對策。

徑山正滿頭大汗地吩咐着小太監們熬藥,看阿音過來了,趕忙上前行禮,“姑娘不是上課麽?怎地這時候過來了。”

“殿下怎麽樣了?”阿音知道病重的時候不宜挪動,冀行箴想必還在昨晚睡着的屋裏,故而踮着腳朝暖閣方向看着,“可曾好點了?”

提到這個,徑山的臉上現出頹然之色,輕搖頭道:“沒有。”

“一點也沒有好嗎?”

徑山沒說話,只嘆了口氣。

阿音急了,加開腳步就要往暖閣奔去。誰知剛跑出去一步就被徑山給攔住了。

“姑娘,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徑山的語氣又氣又急,“您若是去了再給染了病,那該怎麽辦!”

“我不會有事的。”

“姑娘——”

“徑山,你還記得三年前吧?”阿音仰頭看着徑山,“那時候我說我會想辦法治好殿下,你不肯讓我進。後來我瞅着你沒注意溜進去了。然後殿下好了。對不對?”

三年前的事情,仿若就在昨日一般,歷歷在目。

當時冀行箴高燒不退,眼看着就不行了。誰知俞家五姑娘去看了他一趟後,竟然奇跡般地好了。

徑山神色有所松動。但,看着眼前嬌滴滴的小姑娘,再想到太醫們說風寒極易傳染,徑山又鐵了心搖搖頭。

“不成。”他道:“姑娘,小的不能讓您冒險。”

“可萬一我過去了他就好了呢?我可是極有福氣的,不然上一回為何我看過殿下後他就好了?”阿音面色平靜地看着他,語氣波瀾不驚,“試問我這樣有福氣的,又怎麽會被他傳染上?上一次我沒事,這一次我依然會沒事。”

徑山堅定的神色再次動搖。

阿音瞅準時機跑了出去。只不過沒幾步就又被小太監們攔住了。

阿音急得直跳腳。

小太監們不理會她的一再辯駁,只看向徑山。

最終徑山點了頭,小太監們這才放行。

阿音趕忙奔到了暖閣的門口。深吸口氣緩緩心神,待到呼吸平順點了,這才慢慢地、小心地推開了門。

守在裏面的嬷嬷趕忙給阿音行禮。

阿音擺擺手示意她們不必多禮,莫要出聲吵到了冀行箴。這便把腳步放輕,繼續往裏行去。

因着關了所有的窗又拉上了簾子,屋子裏有點悶熱,光線也有些暗。這樣的情形下,床上那人的身影遠遠看上去就顯得有些昏暗不清。

阿音把手指尖隔衣放在了平安符上,一點點地靠近,最終停在了他的床前。

三年前,也是這般的情形。

不,不對,那時候比現在的狀況要糟糕多了。

當年的時候,太醫們都已經說了再熬不過那個晚上去,他恐怕就性命不保。但是這一次,起碼還有轉機。

而且這個時候的他,雖然臉上泛着不健康的潮紅,但是比起那時候的慘白中透着微紅來說,已經好了太多。

看到了冀行箴如今的狀況,阿音知曉他的狀況果然不似當時那麽驚險,終是松了口氣。

坐在了他床邊的錦杌上,她方才一直緊抓着平安符的五指方才慢慢松開。

平安符是四年前一位高僧贈與她的。

父母親只知那物能護她平安,卻不知高僧曾把她叫到一旁,私下裏和她說了幾句話。

高僧說,她命格極貴,卻在日後會經歷大劫。平安符裏有幾個東西,能夠護她平安順遂,讓她務必收好,莫要随意取動。只因平日用了對身體有大損傷,只能在命懸一線時用上方才有效。

三年前,她取了一樣保命的東西給了冀行箴,救了他。

三年後的這一次,他的境況并不如上次那麽兇險,倒是無需挪動了。

阿音這才松了口氣。

之前一直提心吊膽,心裏緊緊地繃着一根弦。如今驟然放松下來,就有些全身無力。

她索性趴在床邊,默默地看着冀行箴的睡顏。

其實她出生後第一個遇到的家人,不是父母兄長,而是冀行箴。

那時候母親生産困難,差一點就要熬不過去。就連皇後娘娘都着急了,帶着孩子過來俞家探望。

也不知是不是皇後娘娘的到來帶來了好運,母親最終好不容易将她生了下來。家人擔憂母親的身體,都去先看望母親了。

唯有年幼的冀行箴,什麽也不懂得,沒有跟去。

當時冀行箴不過四歲大。

漂亮的小男孩拉着乳母的手臂,扒着她的小包被,細聲細氣地說,哎呀,這是哪裏來的小娃娃,皺巴巴的好難看啊。

居然說她難看。

舊仇被想起,阿音惡狠狠地瞪了冀行箴一眼。

誰知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着的冀行箴忽然開了口。

“包子。”冀行箴喃喃說着:“包子。”

初時阿音以為他是醒了,探頭過去一看,才發現他雙眼緊閉,顯然是發熱當中說起了胡話。

而且,這胡話好似沒有盡頭一般。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被他接連不斷地反複提起。

一遍又一遍。

阿音最終受不住了,背過身去滿心憤然。

這厮,都燒成這樣了還在那邊瞎叨叨……

枉費她一片好心連課都顧不上了就往他這邊跑,他卻滿口胡話沒句正兒八經的。

還喊?

還喊?

再喊她就要舉刀滅口了啊!

……要不,要不就當他口裏邊一直喊着的是吃的包子?

嗯,對。他燒了那麽久,一定餓了,說的肯定是食物。

一定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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