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前塵舊夢莫當真(2)
更新時間:2014-03-31 14:00:02 字數:5204
車轍壓過積雪,發出沉悶的聲響。差役們大多将雙手攏在袖中取暖,抱怨着這要命的鬼天氣,口中吐出的白霧不消片刻,便在雪中消逝。只有鐘顏并不搭話,她始終握緊手中的長劍,穩步向前。
她擡眼望了望道邊的杉林,卻見褐色樹幹直沖雲霄,雪壓高枝,既是挺拔,卻又是說不出的落寞。沒來由地,她多看了兩眼,忽見枝頭那裏黑影一晃,一只黑色飛鳥振翅而起,一聲長啼劃破寂靜天幕,宛若悲鳴。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之間,鐘顏只覺眼角銀光一閃,剎那間,馬長嘶不絕,重重地跪倒在了雪地上!
鮮血灑在白雪之上,染紅了一片,觸目驚心。鐘顏急急邁步,上前審視,卻見馬匹竟然被割去了四蹄,齊齊斬斷!
一時間,衆衙役一片嘩然。車隊不得不停下,衆人背對車馬,将兩箱貢品圍在中間,拔刀戒備。
古道之上,四下一片寂然,只有兩匹馬長嘶不絕,聲聲悲啼。差役們屏氣凝神,十足戒備,然而放眼望去,這雪道之上,莫說是人影,連個鬼影都瞧不見!
鐘顏橫劍環視四周。就在此時,一名衙役大叫一聲,栽倒在地。鐘顏急急奔去,見他竟是被齊膝斬去了雙腿,疼得抱腿在雪地翻滾,哀嚎不絕。
“地下!”鐘顏大聲呼喝,提醒同伴注意。與此同時,她拔劍灌注十分氣勁,直掃地面積雪。
劍風勁勁,将積雪揚起,飛散一片。就在這漫天雪沫之中,地下驟然蹿出幾十個腦袋,提刀砍來!
鐘顏招式未老,立刻反手變招相擊,頓時,刀劍相接,發出铿鳴脆響!
她反應極快,可那些衙役卻沒她的功夫修為。或只是眨眼間的遲滞,便被匪人占了上風,待到衙役們揮刀,已是被動招架。
伍瑞之立于高處,看得一清二楚。這群匪徒共有四十三名,人數雖多,但是武功修為參差不齊,路數也是雜七雜八,說穿了,是一群烏合之衆。若論真正交手,鐘顏加上這三十名衙役,未必會輸給他們。只是因遇伏之故,被對手占了先機,無法扭轉戰局。
他手執數枚鐵蒺藜,正打算暗中出手,放倒幾人,以助鐘顏他們扭轉局勢。可他尚未擲出鐵蒺藜,便見鐘顏揮劍斬斷馬車繩索,讓貨箱滾落雪地。
随即,她不與交手之人糾纏,飛身躍起,于空中運氣出掌,直直落下,重擊貨箱!
頓時,貨箱被這一掌擊得深埋雪下,入土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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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伍瑞之不由暗暗叫好。這等劣勢之下,若匪徒召集數人,推走馬車,那差役們既要與敵手過招,又要分神追回貢品,戰局是難上加難!鐘顏此舉,先讓貨箱沉于雪下,劫匪們挖之不易,差役們便無後顧之憂,可集中精力掃清匪徒。
果然,有幾名匪徒分神想自雪地中掘取貨箱,如此一來,倒給差役們可乘之機。衙役們不同于山野莽匪,皆是長期正規訓練,一旦奪得空當,便以陣法應敵。差役們相互協助,相輔相成,共同退敵,漸漸扳回劣勢。
那一頭,衙役們對付着武力教弱的匪徒;這一頭,鐘顏飛身而上,以足輕點,翻身踏上車馬頂端。她腳下輕動,掌推袖揚,将先前割斷的繩索攥入手中,旋身揮舞,便如長鞭一般,奇襲衆敵!
一鞭甩出,重擊一名正與差役纏鬥的匪徒,直将那人摔出老遠,跌入雪堆之中。一鞭再出,涮起雪沫飛揚,積雪之上留出長口。她眼光一轉,卷起身後欲偷襲之匪手中的長刀,連帶着巧勁,連人帶刀将對方摔将出去。
她鞭法娴熟,氣勁更是淩厲,一時之間,無人再敢近身。
有她居于高處,縱觀八方,協助差役退敵,情勢又變!劫匪雖有埋伏之先機,但此時也已被逆轉。部分匪徒忙着挖掘貨箱,甚至相互争搶起來。而差役們傷亡雖重,但陣法嚴密,将敵手攔于外圍,各個擊破。
見那人眉間英氣勃發,招招紮實穩重,片刻工夫又掃倒數名匪人,伍瑞之竟是心中一悶,暗嘆一聲。濮陽謹果然重諾,這四年來,待她極好。如今的她,已是能獨當一面的名捕,再不是當年那個笑着要糖吃的女娃了。
他松開了緊握掌中的鐵蒺藜,緩緩将手垂至身側。或許,他早該放下。她已不是當年那個癡笑着的阿顏,也不再需要他這個見不得光的友人……
思及此處,伍瑞之無奈牽扯了唇角,再度望向那一頭的戰局——鐘顏已占上風,瞬間已重傷了數名匪類,只傷不殺。
心知鐘顏能應付一切,伍瑞之又默望了許久,見她飒爽英姿、出手非凡,他終是別開臉去,意欲離開。可就在此時,他瞥見一名先前被鐘顏掃倒在地的匪人,與另一人使了個眼色。
那伏地之人驟然躍起,抱住鐘顏雙腿。鐘顏正與衆敵纏鬥,一時未能躲開。若她以長劍直刺對方天靈,定是能立斃那人,擺脫糾纏。然而她卻始終未曾出劍,只是以步法想要甩脫那人。而就在這遲滞的瞬間,面前強敵又至!
鐘顏忙出鞭相擋,可對方一掌襲來,卻并非意在重傷,而是——
“糟!”眼見那人灑出一把粉末,伍瑞之頓時叫糟。他想也不想,出手如電,幾枚鐵蒺藜同時擊出!
然而,縱是他出手再快,那些人早就是先行一步!雖然他的鐵蒺藜刺中對方,但那粉末也已灑向鐘顏。
她緊閉了雙眼,出手去揉,可眼睛熱辣辣地疼,她只覺得眼前一片昏暗模糊,再不能視物。
伍瑞之見之,一陣揪心。他這蠢人,怎早沒想到這一層?!鐘顏雖然武功不俗,但她畢竟出道時日短,又天生孩童般的正直,哪裏料得到江湖匪類那些下三濫的招數?是他大意,是他大意!
見她眼不能視物,仍是掙紮着聽聲辨物,始終未放與對手頑抗到底,他胸中氣動。心中一陣自責,伍瑞之飛縱相助,躍入戰局之內。
鐘顏忽聞風聲過耳,一樣物事破空而過,直擊她身後的匪徒,引得一聲慘叫,緊接着便是人倒落在雪地上的悶響。這般厲害的暗器功夫,絕非是差役們能做得到的,竟是有高人相助。
她想睜眼去敲,無奈雙眼痛得厲害,她忍住劇痛強撐着睜眼,卻見隐隐約約之間,一道模糊背影,正與匪徒們交手。
眼裏猶遭針刺,她瞧不清楚。她狠狠地閉上眼,眨了眨,就在她強忍着劇痛,想要再度睜眼瞧清對方之時,忽然,一雙大掌蓋住了她的眉眼。
眼皮上傳來微微粗糙的觸感,那是對方掌中的薄繭。溫暖的熱度,在這寒冬之中,蘊得她眼上暖烘烘的,讓她經不住湧出淚來。
那人沉默着。
鐘顏的嘴唇動了動,或是許久,才開口拼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是……是你嗎?”
回答她的,只有簌簌落雪之聲。
再然後,那雙溫暖的大掌,漸漸抽離。她忙伸手去抓,可卻只能無助地在半空中摸索,尋不着那人的方向。
下一刻,冰涼的雪團被覆在她的眼上。融化的雪水緩解了痛覺,也減緩了藥性。她忙睜眼去看,卻只見一名差役立于身前,“鐘姑娘,你沒事吧?”
她沒有回答對方,她只是瞪大眼,放眼望去,想在漫漫雪原上搜尋那個人的身影。
可天地之間,只有落雪成白。
眼上的雪團,融成了水滴,順着她的臉頰,靜靜滑下。她仰面望天,天地悠悠,卻是良久無語。直至許久許久之後,她垂首,慘然一笑,“騙子。”
寒風起,月中天。
院中的梨花樹,落了積雪,随風零落,好似落英缤紛。
搖曳的燭火,将一人的身影映在紙窗之上。那人正臨窗伏案,似是在書寫什麽。忽然,他放下手中的筆,朗聲道:“既然來了,何必遮遮掩掩。我說,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賊性難消啊。”
被他出言嘲笑,伍瑞之也不生氣,只是自屋頂縱身躍下,立于院內,直面那扇映着人影的紙窗。
燭影一晃,那黑影移至門前。只聽“吱呀”一聲,那人推門而出,沖他淡淡一笑。
月影在地。伍瑞之凝視對方片刻,先是一驚,随後又是悵然——那人一頭銀發,他初時一見,還以為是月映落雪,可仔細一看,才發覺那人當真已是白了頭。
杜伯欽面目并未顯老,還是那樣俊秀的青年面容,只是一頭華發,披散身後。伍瑞之見之,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輕聲道:“這是我初次看見當真有人愁白了頭。我以為世間不會再有什麽,能比那心事深埋的十年,更讓你發愁的了。”
杜伯欽揚起唇角,淡淡笑道:“你錯了。藏着掖着并不為難,最愁的,是面對。”
“……”伍瑞之默默無語。他與杜伯欽一樣,愁的是面對,難的是面對,怕的,也是面對。
見他良久無言,杜伯欽牽扯了唇角,竟難得地沖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二人落座于草廬內那小小石桌邊。杜伯欽一邊輕輕撣去落雪,一邊道:“你變了。”
伍瑞之挑眉望他,“變得能擔得起你一個‘請’字了?”
杜伯欽笑而不答,回身自屋中取來一壇酒,置于石桌上,方才繼續道:“是,你變了。不再是那個沒心沒肺的賊小子,變得有些氣量,當得起我這碗酒。”
說罷,他擡手,沖他端起酒碗。伍瑞之也不多說,伸手接過,昂首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滋味在舌尖散開,壓抑在胸中多年的怨,随着這碗酒爆發開來。他就着月光望向對方,忍不住嘆出一聲來:“當日,你明明知曉一切,你明知我師尊就是殺害鐘子野的元兇,為何你不阻止我?你早該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也不會帶着阿顏離開,更不會……”
更不會情義深重之後,才發現他與她,原是生死之仇。
見他悵然神色,杜伯欽淡淡笑了笑,搖首輕聲道:“你以為我沒有嗎?我将你逐出草廬,卻不曾想,阿顏會追着離家出走,更不曾想,你會帶着她去忠義王府……”
說到這裏,杜伯欽怔了怔,無奈笑道:“……或許,這便是‘天意’。”
是了,天意。他們的相遇,是天意為之。他們的恩怨情仇,情與義,仇與怨,糾纏不清,亦是天意。
伍瑞之右手執碗,他垂首,默默地望着碗中映出的月影。水光之上,月影粼粼,一如當年那漾着蓮燈的清流,別無二致。
他昂首又灌下一口酒,忽大聲笑道:“哈,這樣的天意,不如忘了個幹淨!”
杜伯欽凝視他良久,“你當真舍得?”
“有何不舍?”伍瑞之反問,随即無奈笑道:“不舍當年的相遇相知,不舍這些年的點滴回憶,那又如何?”
他越說越大聲,到最後,竟是厲聲反問:“不舍又能如何?她生父因我師尊而死,你摯友因我師尊而死,那濮陽謹家中二十餘口,因我師尊而死!父債子還,我背着師尊這二十多條命債,你與濮陽謹不收我性命,已是仁至義盡,我還能奢求什麽?縱是千般不舍,我又有何面目再見她?”
杜伯欽凝望他許久,望着這個因情仇恩怨、世事變遷而大不相同的故人。良久,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白瓷瓶,輕聲道:“若你當真舍得,那便如你所願。”
伍瑞之怔住。他原本只是心中苦悶,将憋了這四年來的怨氣,一口氣說了出來,卻不曾想,杜伯欽當真有忘卻前塵舊事之藥。
月光之下,瓷瓶閃出清淺銀光。他緩緩伸手接過,卻又是怔怔不語——他,當真舍得?
就在此時,眼前忽閃過一個人影。伍瑞之定睛一看,竟是鐘顏飛身而過,自他手中奪走了藥瓶。
見她拔下塞子,張口就要将藥碗吞下,伍瑞之來不及多想,一個手刀橫過,将藥瓶自她手中打落!
瓷瓶跌落雪中,映着月光,晶亮亮的。
那人的眼中也是晶亮亮的,閃着水光。月光映在她的面容之上,映出她飛紅的眼角,和正凝視着他的雙眼。
四目相對,良久無言。直到伍瑞之忽反應過來,顫聲道:“你都聽見了?”
鐘顏咬着嘴唇,似是隐忍着眼中的淚水,重重地點了點頭。然而因她這個動作,隐忍着的淚水仍是順着她的臉頰緩緩滑落。
伍瑞之心頭一緊。深埋心間的仇怨死結,竟被她知曉。他最害怕之事,仍是發生,難道這也是所謂的“天意”?
“你……”他握緊了拳頭,別開臉去,不敢再望她,“你既然已經知道,我師尊便是你殺父仇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他話音未落,餘光卻瞥見那人彎下身,又去撿那藥瓶。他胸中氣動,一個箭步搶在她之前,将藥瓶踹飛了出去,恨聲道:“胡鬧!有仇報仇,有怨抱怨!要殺要剮,你盡管動手!你以為吃了藥,忘了你阿爹,忘了這一切,就行了嗎?輕輕巧巧就想忘得一幹二淨,你對得起養你長大的杜伯欽,對得起教你武藝的濮陽謹?逃避,逃就有用了嗎?”
面對他的質問,鐘顏目光毫無偏移,只是靜靜地凝望着他。許久之後,她輕聲開口,一字一句地向他重複他方才所說的話:“逃,逃就有用了嗎?”
伍瑞之頓時怔住。他怔怔地望着凝視着他的鐘顏,在對方的黑眸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那半埋于落雪之間的小小瓷瓶,映着月影流光,靜靜地躺在那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