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三）

顧天北開車緩緩駛向主幹道，車載廣播裏正實時播報着傍晚路況。紅燈間隙，他打開導航，輸入“漫拾光”，地圖上立即顯示出這個攝影工作室的具體位置。

他盯着地圖上那個小紅旗出神，那裏，現在有一個叫年畫的小姑娘。

黑色路虎悄無聲息地停在凱悅大廈A座樓下，車窗降下一半，顧天北擡頭，墨鏡遮掩下那雙長眸漫無目的地向上望着。

片刻後，他降下車窗，駛入車流。

……

“看什麽呢？”程钰用卷起的雜志封面敲敲年畫的腦袋，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

年畫回神，龇牙咧嘴地抽過他手中兇器，打開來細細研究：“你真打算辦雜志？”

程钰給她一個不容置疑的眼神，“首期封面都定了，你現在問我是不是來真的？”他好笑地瞥她一眼，“開弓哪有回頭箭，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包一個大紅包，祝我雜志大賣，祝我能多培養出來幾個像你這樣優秀的徒弟……對了，剛好你在這，幫我看看下期選題，我有兩個構想，第一……”

“你覺得哪個更好？”程钰興致勃勃說完，征詢年畫意見，誰知她目光空洞，顯然腦子裏什麽都沒有。

程钰皺眉，“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年畫：“沒有。”

程钰咽下湧到嘴邊的髒話， “折騰一天了估計你這會也沒有心情想這些問題，走，先帶你吃飯去。”

年畫跟着程钰穿過工作室走廊，上次來時還空空蕩蕩的牆壁如今幾乎挂滿了明星的照片，甚至還精心裝裱了一番，活脫脫一個小型的照片展，這是他工作室的招牌。

她啧啧贊嘆着，手指撫上蘇木白那張，“這不是我幫我哥拍的那張？嗳，你這可是侵權啊，我可以告你的。”

“賣身契都簽了你要去告我？”程钰挑眉，“這次回去快馬加鞭把畢業論文弄完，我這邊缺人手。”

年畫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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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钰甩着車鑰匙邊走邊笑：“說到你哥，改天你再去拍張顧天北的挂在這給我打打招牌，兩大國民偶像并排挂在這牆上，估計會吸引不少小姑娘來約片。”

年畫立即橫眉豎眼：“你以為我是誰？想拍誰就拍誰？”

“別人我是不知道，但顧天北和你哥關系那麽好，約張照片應該不是難事？”

年畫沒好氣地按下電梯，“不熟！”

程钰承諾給年畫接風，一路開到市中心最繁華的商圈，徑直坐電梯去頂樓“X”，這家西餐廳後來居上，近來在A市很是風靡。

程钰當初剛成立工作室時年畫跟他來過一次，整個餐廳兩層幾乎座無虛席，大廳裏奏着悠揚的小提琴曲，燈光暖暖昏昏，燭光閃爍，很有些浪漫情調。

沒有預訂很可能沒有位置。年畫默默看了眼時間。

“叮”電梯直達，年畫望着電梯對面的餐廳正門，覺得今天一反往常地安靜。

歇業了？

果然平日裏端莊守在門口的服務員一個都不見了，但隐約能聽到餐廳裏有聲音。

“你在這等一下，我去看看。”

兩分鐘後，程钰甩着鑰匙回來，“走，換個地兒。”

“怎麽？”

“餐廳今兒晚上被包了，有劇組在拍電影，主角就是你不太熟的那位。”

不太熟的那位……電梯門上反映出年畫漠然的神情，“《好久不見》麽？”

“對，就是這名，據說快殺青了。”電梯到達負一樓，程钰出電梯，“好像今天在X拍的這場就是男女主久別重逢的橋段。”

今天麽……久別重逢？

呵……

******

全國青年攝影大賽頒獎典禮如期舉行，當天下午，本屆優秀攝影作品展在藝術中心展出。

蘇木白通告在身走不開，讓貼身助理于小野送年畫和連星一起去藝術中心。

于小野背着手跟在兩個小姑娘身後，一邊左顧右盼一邊啧啧感嘆，“老大也不知道攤上什麽福運了，兩個妹妹都一身的藝術細胞，關鍵是，還漂亮。”

聽的前面兩個小姑娘樂滋滋的，直誇他有眼光。

“年畫妹子，聽說你最擅長人像，改天也給我和我女朋友來一組藝術寫真呗，我請你吃大餐。”

“你真想拍？”年畫轉身倒着走，歪頭打量他的神情，“咱一家人不說二話，吃頓雲錦軒就行。”

雲錦軒是A市最貴餐廳TOP3，所至客人非富即貴。

“你還真是獅子大開口。”于小野鼓着眼睛直吞口水。

年畫倒着轉彎，挑眉笑道：“一般一般。”

明朗的尾音還未落下，她驀然駐足，斂起眼中笑意。

年畫的眼睛穿過于小野望向前方，走廊盡頭，目光之至的那個人，也在遙遙地望着她。

寬肩窄臀，黑衣黑褲，黑色的口罩上方，那雙水光潋滟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十一月末的初冬，年畫恍覺自己鼻尖冒了汗，那初夏的、不甚明朗的悶熱席卷而上。她仿佛看到那年夏天穿過後廚走廊淡淡擡眸的少年。

只是，彼時純白似水，此時漆黑如夜。

他安靜地站在，與身後占滿整個版面的星空圖幾乎融為一體。

年畫的目光飛快移開，重新落到于小野臉上，嘴角的笑容微微向上提着，随時打算将話題繼續。

然而于小野已經靈敏地轉頭叫了一聲“北哥！”

年畫像被慢慢放開提線的木偶，上揚的嘴角倏忽平直。顧天北已大步走來。

他背脊挺得筆直，眼睛直視前方，甚至唇邊還挂有一絲淡然笑意。記憶在腦中更疊，年畫透過他看到那個一身白衣清瘦內斂的少年，以往他走向她時，總會下意識将目光錯開。

顧天北徑直在她面前站定，她深呼吸，不着痕跡地錯開眼神。

顧天北的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留，繼而波瀾不驚移開，“好巧。”

“蘇木白呢？”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又望向她，她不答，他也不急，就那麽靜靜地看她，似在打量。

連星拽了拽年畫的衣角，“我哥有通告。”

“嗯，”顯然是一個明知故問的話題，他似乎對答案也不甚在意，邁開腳步在他們身邊閑閑踱着，“一起。”

于小野一向有眼力勁兒，怕兩個小姑娘和顧天北不熟，冷場尴尬，一路360度花式誇贊年畫。

從她獲得這次攝影大賽的亞軍一直追溯到她從大一起幫別人拍片賺錢養自己。

顧天北饒有興致地看着牆上一幅又一幅攝影作品，只是偶爾嗯一聲表示他還在聽。年畫接連幾次拽住于小野的衣角，他偏偏無知無覺，興致盎然地喋喋不休。

年畫拉了連星走到前面去，明豔靈動的一張臉上已經挂滿寒霜。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學攝影的？”

他的聲音依然如山中清泉般溫潤動聽，年畫心頭重重一緊，眼睛緊盯着面前的照片。

事實上她連那照片拍的是什麽都沒在意。

“年畫？”尾音微微上揚，年畫感覺後腦勺那塊頭皮被他盯得有些發熱。

“顧天北叫你呢。”連星也搖着她的手指輕輕耳語着，年畫只得硬着頭皮回頭。

“嗯？”

顧天北微微側頭認真打量她幾秒，“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學攝影的？”

年畫眼珠轉了轉，兩側嘴角往下一拉，“記不清了。”

他眸色略微一深，失笑：“為什麽學這個？愛好？”

年畫攤手，“大概因為我太無聊了？”

話題中斷。

一行人各懷心事地看完整個攝影展，走到電梯前。顧天北戴上黑色鴨舌帽，透過窗戶望着窗外無端潑下的大雨，“我讓大超訂了位子，一起吃午飯？”

年畫仰頭望着天花板，“我……”

“怎麽？”他偏頭望過來，黑色帽檐壓得瞳孔都暗了幾分，看不分明情緒，“不想去”

電梯到達，連星和大超背對着他們先進去。

“當然不是。”年畫嗤鼻一笑，“這種蹭飯的活動我怎麽會錯過？”

“那就好。”他伸手揉了揉她微長過耳的短發，走進去，轉身神色坦然地欣賞她微微瞪大的眼睛。

顧天北帶他們去常去的一家中餐廳，年畫從前也随蘇木白來過，私密性不錯。

顧天北誠心招待好友的妹妹，将店裏的招牌菜點了一遍，這才推了菜單過去，“還有什麽想吃的，自己點。”

連星在心裏默默盤算着剛才的菜量，擺手：“已經夠多了，再來兩個人都不見得能吃完。”

顧天北對她笑：“不用怕浪費，吃不完打包帶回去，蘇木白整天忙的不見人影，應該也沒時間管你們吃飯。”

“所以你就把我妹妹都拐走了？”

戲谑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蘇木白信步閑庭走出來。

連星驚訝，“哥？”

蘇木白徑自拉了椅子，在她和于小野中間落座。

顧天北對他的到來置若罔聞，一雙眼睛還落在菜單上，“要吃什麽主食？”

淡然的目光循着那菜單上的細嫩手指緩緩上移到小姑娘臉上，“牛肉面怎麽樣？”

年畫掀起眼皮直直與他對視，“我不愛吃面。”

她看着他瞬間黯然的神情，翹起唇角，“你們點面，我吃飯就好。”

顧天北垂眸捏了捏杯壁，仿佛沒聽清似的，“你不愛吃面？”

年畫微笑着，無比真切地點頭，“對，從小就不愛吃。”

“不用管她，”蘇木白欠身将菜單從她手中抽走，合上遞給服務員，“這丫頭從小就挑食。”

顧天北深深地看她一眼，轉而笑話蘇木白，“怎麽我剛一說在這你就追來了？怕我吓到你家妹妹？”

說這話時，他目光有意無意飄向年畫。他和連星已不是初見，之前也同在蘇木白家裏一起吃過飯看過電影，實在不算陌生人。

蘇木白循着他的目光看一眼年畫，低低笑起來，“怎麽會，小瘋子臉皮厚着呢，見誰都自來熟，我是怕她吓到你。”

顧天北聳肩：“那倒也是。”

年畫收起滿臉漠然，龇牙咧嘴地朝蘇木白抗議，“哥，有你這樣的嗎？”

這頓飯吃得放松而惬意，菜上齊十分鐘後，牛肉面也端了上來，于小野還特意點了一個大碗。

年畫埋頭吃了幾口飯，躍躍欲試地望着連星的面碗，“好吃嗎？給我嘗一口。”

連星夾了一些面到幹淨的小碗裏，推到她面前，年畫用筷子卷起一大坨，塞進嘴巴裏，慢慢嚼着。

連星好笑地看着她，“怎麽樣？”

她放下筷子煞有介事地點評：“不如我們學校附近的牛肉面好吃。”

顧天北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顫抖，“五中？”

“不是，”年畫朗朗回應：“是我的高中，一中。”

蘇木白忽然想起什麽，問年畫，“你之前在五中時有沒有吃過學校附近的牛肉面？”

顧天北握了握手指，看似不經意地盯着她的臉。

小姑娘偏頭想了想，“好像有點印象，記不清了。”

蘇木白滿臉的恨鐵不成鋼，“除了拍照，你還知道什麽？”

年畫眨眨眼，“看帥哥啊。”

餘光中，顧天北默默将面碗推至一旁，再也沒動過筷子。

******

停車場。

蘇木白要去公司，連星有事要回學校一趟，年畫要去程钰的攝影工作室轉轉，于小野拉着車門征詢兩個小姑娘的意見，“你倆自己決定，先送誰？”

說話間，顧天北緩緩将車倒出來，在年畫面前降下車窗，“湊巧順路，上車，我送你。”

……

年畫剛爬上顧天北的後座他的手機便震動起來，他接起電話，打手勢讓蘇木白他們先走。

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麽，年畫餘光瞄到後視鏡，看他微低了頭，沒什麽表情地聽着，偶爾嗯一聲。電話在他的“我下午打給你”中結束。

年畫不動聲色将目光投向窗外，去看停車場不慎明亮的景物。

兩秒鐘後，眼前倏忽一黑，她循着那突然擋住視線的黑衣向上，對上顧天北黑亮的瞳孔。

她張了張嘴，想問他怎麽了，他卻已經開了車門傾身壓進來。

年畫身子極力向後仰着，雙腿還在原地，上半身已經被他壓到座椅上。

顧天北高挺的鼻梁在臉上落下淺淺陰影，靠得太近，下颌線輕擦過她耳廓。

他稍稍錯開一些距離，微啞着嗓音，似乎在做最後的确認，“你以前，有沒有追過別人？”

“倒追？”年畫狡黠一笑：“還真讓你猜對了，我小學六年級就開始追男生了，從小到大追過的帥哥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最多的一次是在高一，我同時追了三個男生，個頂個的帥。”

他的眸光黯淡下來，漂亮的眉眼烏雲密布，清俊柔和的一張臉，染上幾分淩厲漠然。

年畫倏忽舔了舔下唇，微挑着媚眼望他：“怎麽？對我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