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渣男上門(1)

錦繡這事兒,對盧家的打擊很大、很嚴重。

同時也很恥辱。

壽安堂裏,盧老太太跪立在盧氏列祖列宗的一塊塊冷冰冰牌位前。雙手合十,眼眸輕閉。袅袅的燭煙在微風裏輕輕回旋。她的女兒盧三姑娘盧信貞一直站在邊上,末了,她将自己的母親給攙起來。“母親啊!”盧三姑娘又開始翻起了大白眼:“依女兒看,你光是跪在這兒能有什麽用?——難道,咱們的二哥真的不能就此休了那女人嗎?即便不休,就是和離,都還不能夠嗎?——這‘七出’之條該犯的那女人統統犯了,就差沒當街去殺人放火搶劫了!——如此女人,母親啊,咱們真的就讓她呆在盧家一輩子?二哥他好說歹說也是個堂堂相爺,位列人臣……母親,為什麽咱們……咱們……難道說,二哥他有什麽把柄讓皇帝逮着不成?才非得把這婚事進行一輩子!——母親,您倒是說句話呀!”

“住嘴!”盧老夫人道。

這是一個極其嚴苛、又極其賢良婉約的盧氏大族中的典型母親。

盧氏家教向來嚴苛,女人不能幹預任何政事,而作為盧家的女兒,即便是所謂的“嫡出”——也終是潑出去的水,這裏,沒有任何她盧三說話的餘地,更別說讨論朝政家事,議論起兄長的婚姻大事來。

盧氏是從三十四歲開始守的寡。

盧老太爺死後,盧氏作為一名孀寡,一個人拉扯大三個孩子,實屬不易。本該烏油油頭發,卻早已白了。她講禮節,講面子,性格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總之,她和盧家列祖列宗牌位上貢着的那些先祖女人們的名字無甚區別。人像一尊石雕,卻是活的——活的石雕。

錦繡之事,原先,她還天真想着,能不能用一個婆婆的威嚴和家法去好好教化教化她,改造她——可是,如今看來,怕是徒勞了,不能夠了。

盧氏讓她的賢惠大兒媳婦孟靜娴給錦繡送了一套衣服首飾去。并讓她好生給錦繡拾掇拾掇,要拾掇得樸樸素素,體體面面——因為,“對峙公堂”、要“三司會審”——她們盧家這最後一絲顏面,卻還是要的。

盧三姑娘癟癟嘴,不再說話。“知道了,母親。”

薔薇花開滿的抄手游廊。錦繡一邊手搖着扇子,一邊啧啧搖頭哀聲嘆氣:“唉!今兒的天氣倒好,可惜,還是不能出去了!唉,可惜!真是可惜!”

她把那盧氏讓她穿的衣裙還是穿了。

脫下了那身豔美華服,卸下了盧家人向來覺得輕浮奢逸的金燦燦閃亮亮的耳铛釵環首飾,現在的這一身,可謂素雅之極,簡潔之極。銀灰蔥白色澤,配以沉香色腰帶,大袖衫襦,和壓邊防止風兒将裙擺吹起來的琅環玉佩——用錦繡的話,這一身,看上去就像跑誰家專門哭喪吊孝穿的。

或許,他們盧家理想中的兒媳模樣,就是邊上站着的這個女人吧?

孟靜娴微微笑笑,一臉的“賢良淑德”,真是又靜又娴,人如其名。即使你唾她兩把口水,她還是會裝作不動聲色,靜靜悄悄乖乖揩了就是……不吭聲,不言氣……“唉!活死人吶!活死人!”錦繡嘆。

錦繡……總之她還是穿上了那身衣物,也就是她眼中的“吊喪孝服”。

孟靜娴說,聲音輕輕地,溫柔地:“弟妹,你膚色好,樣貌好,身形也很不錯,怪道不管什麽樣式色澤的衣物穿在你身上,都很……好看。”

“那你幹嘛不穿?”錦繡莫名其妙。“你長得不是也很好看?”

“我……”孟靜娴不說話了,垂下長長睫毛。“我是個寡婦!”終于,過了半晌,她又才擡起眼,示以錦繡溫婉地、很是欽羨的微笑。“所以,有些時候……我還是挺羨慕你的,弟妹。”

錦繡換了衣裙首飾,或許,是心裏有愧,某些事上,她拎得清。又或許是,邊上這個對她說“有時候,我其實挺羨慕你”的女人,孟靜娴。

通往盧家大宅會客花廳的路其實有點遠。孟靜娴走了——女子不能見外男,更別說是她一個年輕寡婦,別說是錦繡這檔子風月花邊的旖旎爛事兒。陽光照射過庭院走廊,盧信良一直負手走在錦繡的最前頭,穿一件繡山水花紋的青羅官袍,纏枝花卉玉金帶,頭戴皂紗折上巾……風吹着他的寬袍袂袖,男人的一張臉映着邊上的粉色薔薇,當真是春風幾度,玉人畫樓。

“小、小姐……您、您怎麽還笑得出來?”

走着走着,突然,一邊兒的侍女春兒時不時擡頭看看錦繡,又看看前面男子,她的姑爺。

春兒輕輕扯了扯錦繡搖着扇子的手和衣袖,“小、小姐……您、您沒事兒吧?”

錦繡驀然地一怔,這才想起什麽,忙把扇子往臉上一掩,佯裝假哭起來:“春兒……怎麽辦?你小姐我現在要被拿去浸豬籠騎木驢了……嘤嘤嘤……怎麽辦?”然後,又是哭,越發裝得上頭,拿起帕子,甚還擦起臉上擠都擠不出的金豆子來。

春兒越發顯得尴尬:“小姐,小姐……”正臉紅耳赤,不知說什麽好。

突然,走在前面的男子驀地把腳步一頓。

盧信良似回頭,也沒回頭:“放心吧,即使要受罰要浸豬籠,也該是本相才是,還輪不到你的頭上。”

然後,嘴角冷冷一翹,又走。

錦繡挑挑眉,然後,越發裝傻充愣起來,故作無知而天真地:“怎麽了,相公?——難道說,你也幹了那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張生跳牆淫/浪之事啊?”她咧着嘴,笑,很感興趣。

“哼!”

盧信良冷哼一聲,便不再理她。

錦繡是當今皇帝的表親,其實盧信良的意思,是,即使放眼整個京城,把誰浸了,都沒人敢動到你葉大姑娘的頭上。不過,那冷哼依舊仔細聽才聽得見似的,像是覺得非常掉價。便不再吭聲,表情漠然而麻木地,越發走得快了。

盧府會客的地方在正院後面的一偌大官廳,兩邊是東西樓。栽以翠竹,種以綠松。據說來要找錦繡讨個說法的那什麽張舍早就來了,和他父親吏部右侍郎一道。兩父子從辰時坐到巳時,足足好幾個時辰。有丫鬟為他們上着茶,不失大家禮數地,一一擺出茶具茶瓷,燒了水,最後奉上。而張舍本人倒沒什麽,但他老父吏部右侍郎的臉卻一直是冰着冷着的。

最後,錦繡一邊打呵欠,一邊搖着纨扇提裙邁過客廳門檻——因風大,盧老太太吩咐的,不管怎麽樣,要拿個面巾給錦繡罩一罩,身為盧家女人,即便她名聲再怎麽髒污,這唯一的臉面,也是好要。

而那風吹起了錦繡的白紗面巾,錦繡再次懶洋洋打個大呵欠,正要用手掩一掩。

忽然,就在這時——

“錦、錦、錦繡……你、你來了啊……”

一陣顫顫激動的聲音。

錦繡把頭輕輕地一擡,然後,她看見了一個人。

就像是一只狗望着垂涎已久的香噴噴肉馍馍,卻又害怕那肉馍馍裏藏有劇毒……他喊着錦繡,望着錦繡。雙腿哆嗦不穩,椅上搖搖站起。

是的,就是張舍!

說錦繡“勾引”了他,害得他如今身敗名類、妻離子散後,又被錦繡凄慘抛棄的吏部右侍郎的大公子——

張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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