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龍玉

錦繡娘和她的女婿盧信良要聊什麽?誰也不得而知。

靜靜的茶煙氤氲盤旋。香氣淺淡。小小的茶室,人都走了。甚至包括錦繡也走了。兩個人,盧信良和陳國公夫人對面而坐。琴幾邊上一盆白玉海棠在茶煙中微曳開放。

陳國公夫人說:“你和咱們霏霏,幹脆——還是和離了好!”

送在盧信良唇邊的茶盞驀地一頓。這話倒是言簡幹脆果決又直白。盧信良沒有吭聲。

陳國公夫人又道,這一次,倒是放緩了語氣,擡眼看向盧信良,她的女婿,輕輕地,嘆一聲:“你們兩個人打算就這麽一輩子下去?啊?——霏霏那孩子,我先不說她,誠然,她長成這樣,我這個做母親的自然難辭其咎——倒只是,不能就這麽為難你了!這門婚事,雖說是皇帝一時鬼迷了心竅糊塗所致——然而,亡羊補牢,未必沒有補救辦法——你們兩這就和離,明兒我就進宮去跟小皇帝說,說當時——”

就這樣,陳國公夫人快刀切蘿蔔——利落而幹脆地,那張漂亮美豔的紅唇上下翻動,把個人家小兩口小夫妻的關系與出路,微微妙妙,說得透透徹徹,明明白白。

見盧信良不做聲不言氣的,進而,她又補充一句:“怎麽了,賢婿?——你岳母我,這話說得不對?”

一笑,馬上又改口:“呵,是了,不能再叫你賢婿了!今後,你和霏霏一撇清關系,老身我還是得稱呼你一聲盧相大人——怎麽樣?盧相大人,老身這話,你都聽明白了?”

盧信良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在抽搐,發顫和發抖。

他還是沒有做聲。

又過了好半晌,終于,他也淺淺地,微微地,緩和而從容地擡起目光鎮定一笑。

“岳母大人!”他說:“你的這算盤,打得好倒是好——”

“嗯?”陳國公夫人眯眼。

“只是可惜,你們家霏霏,現在,還離不開本相——”霸氣的口吻。毫不含糊,毫不拖泥帶水。

“又是為何?”陳國公夫人板着張臉。一副面孔,拉得比騾子還長。

盧信良卻不再說什麽。那茶盞,拿在他手上。白瓷冰花紋的和田玉杯子。裏面泡的是雨前龍井。他輕輕地啜了一啜。茶煙輕袅中,垂下睫毛。據說,這茶初品時會感清淡,真者甘香而不洌,啜之淡然,似乎無味,然,飲過後,竟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于齒頰之間——這微微妙妙的感覺和悸動——讓他出了出神。俊面又是微微一紅,他想起了錦繡。

或許,他和她兩人的關系,就是這茶。

茶的香味彌淪于他的齒頰之間,然而,有些味道,尚可琢磨。

就像是一種修行求聖、格物至理至真之路。

他要格“錦繡”這個物,任務還未完成。

把那茶又啜了一口,靜靜地,表情無波又無緒。誠然,盧信良不會把兩個人已有夫妻之實的這一緣故說出來。當然,估計對方也不那麽在乎。放下了茶盞。只道:“咱們盧家向有治家之訓,家門和順,雖饔飧不濟,亦有餘歡——”

一頓,垂着睫毛把玩茶盞,又說:“你女兒既然已經嫁給了本相,不管怎麽說,我們之間的關系如何——她,到底是本相的夫人,一女不事二夫,這是節志。一個人,尤其是女人,她的節志,那就是忠其夫,為其守着志——從前的那些事小婿我不管,不過,現在的本相只知道——這輩子,她除了小婿,真的還不能再有其他男子——”

話說得倒是輕輕巧巧,很是在理。

陳國公夫人忽然就笑了,挑挑眉:果然,果然——果然是她料想得不錯——

不得不佩服起女兒錦繡的本事來。想這盧信良,何等迂腐頑固老古董老腐朽一枚,偏偏要栽在她女兒錦繡的頭上。這今後的好戲,就要一出一出開演了是不是?……倒也不再多說什麽。更也不會傻得去拆穿。“嗯咳”一聲,也放下了杯子,指如蔥根,翹了個蘭花,掏出袖中的絹子壓壓嘴角,再點點鼻尖——

她說,終于道出了此番前來之目的:“不和離也可以!”

一頓,湊近了他,眨眨眼睛,微笑從容:“我說賢婿——尊府上,聽說有一個前朝末代因亂世遺落下來的‘龍玉’,就如今在你的手上是不是?”

盧信良當時一下就怔了。

錦繡從大廳出來以後。

就一直納悶:她的這個老娘,老妖婦,這次——又準備耍什麽幺蛾子了?

不,絕不是那麽簡單,絕不是聽春兒說,她被盧信良關起門來準備教訓——她是來替她振怒發威這麽簡單。

回到了自己院子廂房,讓丫鬟春兒泡了壺茶,也是杯洞庭碧螺春。湯色銀綠隐翠,卷曲如螺,白毫畢露,錦繡對着那茶靜靜出了會兒神。“春兒——”她叫。春兒趕緊過來問小姐有什麽吩咐。又因為不經錦繡同意便把陳國公夫通知過來,春兒大概是心虛緣故,眼睫毛低閃回避,一臉嬉皮笑臉的笑。

錦繡倒不與她計較,只說:“你想辦法打聽打聽,你們這姑爺,到底在和我那老娘交涉什麽——”

錦繡篤定,兩個人一定是在交涉什麽。

春兒應聲去了。然,好半晌功夫,去去來來,總是搖頭。“小姐,他們把門關了,又不讓進去,春兒沒那本事兒,可真的聽不真切啊!”嘟着小嘴兒,小臉紅撲,額上有汗,顯是跑得腿都要斷了。

錦繡罵:“沒出息——”終于,她想了一個辦法,“有了!”

通往盧信良書房那兒有一道“狗洞”,如果順着“狗洞”爬過去,自然從院子後門,可以偷聽到壁角。

春兒說:“小姐,難不成你要鑽狗洞啊!”大驚失色。錦繡白了春兒一眼,“廢話!當然是你鑽!”

春兒臉皮紅漲,就這樣,心不甘,情不願,通過鑽狗洞的方式,悄悄咪咪,狼狼狽狽,爬了過去。

“——小姐,他們說的是‘龍玉’!‘龍玉’!”

春兒終于回來,大張着口型,又是比,又是劃,小臉仍舊紅彤一片,汗水淋漓地。

錦繡剛開始還聽不仔細,“——龍玉?什麽龍玉?”

忽然,臉色驀地一變,就像有什麽軟骨頭卡在了她的喉嚨管裏,她張口結舌,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春兒忙來攙她:“小姐,你怎麽了?小姐?”

錦繡對着春兒揮了揮手,很是疲憊木然地揮了揮手。

兩只眼睛,像是驟然失了明亮,變得呆呆滞滞,往日的飛揚、神采、得意、跳脫、驕裏傲氣……一掃而空。

“春兒,你先下去吧,讓小姐我靜一靜……”

春兒呆呆地站在那裏,看着她,手還攙着她的胳膊衣袖。

“聽見沒有!我叫你滾!讓你下去!——聽見沒有!——滾!滾!滾!”

她連說了三個“滾”。春兒傻了,呆了,愕了,驚了。“是,小姐,奴婢……奴婢這就滾。”眼睛含淚,臉色又羞又紅又迷茫。春兒福了福身,輕關上了房門,走了。她不知道小姐怎麽了,袖子抹抹眼睛,嘆了空氣,對着院外濃濃暮色的秋葉梧桐,長長地搖頭嘆了一氣。因為,小姐好像很少對她這樣發過脾氣。春兒以為,這次是自己做錯了什麽?

錦繡手捂着臉,慢慢地。她的臉,慘白得非常明顯。已不知砸了多少次杯子,摔碎了多少東西。

最後,自己也知乏了,才疲憊地,緩緩地,徒勞而無用地,靠着一張紅木圓桌坐下來。

像個布偶,軟軟地,疲憊無力,坐下來。

是的,她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幸福滿盈。至少,外人眼裏的那樣驕傲,以及盛氣淩人……

那個“龍玉”,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寶貝物件兒,對錦繡意味着什麽,此事,暫略不提。

若幹年前,當時的錦繡,僅有十一歲的樣子。

“碰”地一聲,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音從錦繡頭頂豁朗傳來。

是的,兩個人又吵架了!

錦繡母親和錦繡父親,這對已經不知吵了有多少回的兩夫妻,這一次,勢必要吵出個輸贏勝負來!

“你求我也沒用!——你求我,該離開的還是得離開,該走的,還是得走!”

當然,每一次,錦繡的母親都是理直氣壯。即使不理直,氣也是壯大無比的。

錦繡在簾子後面偷偷聽着。瓷器上的碎沫渣滓,散落了一地。

錦繡父親說:“那女兒呢?——你的女兒霏霏,你也打算不要了?你就真的舍得離開她?——她那麽小,十一歲都不到,尚未及笄,人都還未嫁呢?——蕭愛頤,我說,你心怎麽那麽狠,啊?”

錦繡的心一下顫落起來。那種空空的,茫然的,低低的,失落的……

錦繡母親道,“哼!”她冷笑出聲:“你少拿咱們女兒來壓我!——葉予槐,我可告訴你,若是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想選擇的路途——就算是女兒,照樣,該放棄,你夫人我也做得出來!”

錦繡的眼睛大大張着。

就那麽大大地。

仿佛周圍置身整個房間的一切……那看上去并不般配的一對父母……那精致的廂房……那廂房裏燈影重重中掩映在帷幔上自己纖瘦的身影……妝臺上,菱花式樣的控雲銅鎮,配着那大紅的底子,鮮豔而奪目……種種,種種,小藤木書架,月白冰紋瓶裏插着一大枝臘梅……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翻了個兒——和從前看上去,怎麽就不一樣了呢?

怎麽就不一樣……

那個“放棄”,錦繡母親咬得很重。

錦繡無法形容當時聽到這兩個字眼的感覺。

最後,又是經年數月之久,這對夫妻,當他們再次又不知為了何事頭皮發麻争吵不休的時候,錦繡終于弄懂了。原來——他們是為了“龍玉”。

一件,對錦繡母親說非常貴重不可獲得的寶貝東西。

因為只要有了那東西——錦繡娘就可以随時走,是的,想走就走,想離開就離開——離開她,離開錦繡的父親,離開……離開這個對她來說,不曾有過絲毫值得留戀回味的、她們的家——他們的國公府邸,以及,她并不在乎的堂堂公侯夫人身份……種種,種種。

錦繡重又倒了一杯茶在手上。

仍舊是那盞淡淡雅雅的雨前龍井。

靜靜地,盡管茶已冷了,她還是啜了一口。

現在,她不再去回憶十來歲那麽些年錦繡母親和父親的各式吵鬧。并且,那樣的吵鬧,總是錦繡母親占了上風。錦繡的父親,他基本已經懂得對這個女人各式各樣卑微的、恭謙的寬容與忍讓。作為一個男人,多麽難得!多麽可貴而不容易!錦繡有時候都想:“既然這個女人想走,你就讓她走呗!”——然而,心還是“疼”,原來,當年那個“該放棄的也得放棄”——是多麽讓她難過,尴尬,以及難堪。

葉錦繡其實有時候挺恨這個女人。

當然,約莫你在恨一個人之前,那麽,首先必得是先“了解她”、“弄懂她”,徹底地且“搞清楚她”!

錦繡的母親對錦繡,一直是個“謎”。

所以,就為了那個“龍玉”——錦繡打算豁出去了!

她,要向如今的這個丈夫,這個叫盧信良的男人——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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