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又一春

“翠柳。”她開口一喚，發現嗓子因為這半覺有些沙啞。

翠柳揭開帷帳：“公主，怎麽醒了？”

“沒睡熟，幫我倒一杯水。”

溫水入口，嗓子處的幹疼才慢慢壓了下去，沒了睡意，鄭昙起身出了門，走到院子裏，也沒讓翠柳跟着。

剛下過雨的夜晚有些濕冷，将假山石上的水稍稍撩了下，她徑直靠坐了上去。

彎月如鈎，寒風徐徐而來。擡頭望到脖頸微僵，鄭予昙才動了動身子。

“公主，小心着涼。”翠柳還是不放心，已經追了出來，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卻聽到了一陣窸窣聲響起。

“是誰？”翠柳叫道。

貓叫聲傳來，鄭昙笑了笑：“怎麽突然這麽警惕？怪吓人的。”

翠柳有些懊惱：“公主也知道，我這性子已經是難以改了，容易一驚一乍。”

她随口一說，可鄭昙聽着，喉嚨有些梗塞，到底是歷經了一場劫難，被毒物入侵渾身冰涼的感覺仍然記憶尤深。她想不通，究竟是誰想要迫害鄭樾或者阮黎。只要一想到身邊有人如此險惡，她便惴惴不安。

猛然憶起唐隸冷峻的臉，鄭昙微微低下頭，借着因冷風而翻飛的樹葉遮住自己的臉，低下頭說：“回去吧。”

她知道，明天就是聖旨頒下的那一日。只是這次，她不會再選擇那條路走。

“唐隸征讨夷族數年，功績卓然，特許其尚長嘉公主。”只此一句，鄭昙心中記得一字不差。

她那時擡眼望向宣旨的隊伍走下長安宮的臺階，天際朝霞如血，暈染一片。前世她看到的是熱烈的歡喜，而此時她卻感到了一股悲涼。

“皇姐為何不願嫁？”鄭樾聽完鄭昙前來安仁宮說的話，心生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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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皇姐雖然貌美但是面色極冷，小德子有時候将宮裏宮外的議論說給他聽，說鄭昙有個別號“冷昙花”。她笑的時候太少，如昙花一現，恰恰與名字相應，因此得了這樣的稱呼。

但相依為命數十年，鄭樾知曉，他皇姐的心上人就是那前日裏剛剛回京的唐隸，對鄭昙身邊的人旁敲側推後也估摸着确實如此。至于這從何而來的情緣，他不知道，但那日設宴，他親眼望見鄭昙看到延期而至的唐将軍時，臉上有種不自然的悅色。

唐隸的才能樣貌皆是一等一的。他私下又派人去調查，回複一律都顯示唐隸此人一向難有錯處，為人也淡然。加之輔佐他登基後一直在外保家衛國，鄭樾對于這個準姐夫沒有任何異議。

因此，他才駁了左丞相的折子，那老家夥看中了唐隸，火急火燎地上奏想将女兒嫁給那位。

可是鄭昙如今卻求他收回旨意，且不說這聖旨已下，難道是他之前會錯了意？

鄭昙垂下眼臉，道：“阿樾，我并沒有嫁給他的想法，你知道的，我定要嫁給一個自己中意的人。”

還要嫁中意她的人。對方的心意不能強求，可她前世就是強求了，才落得了那般下場。

“唔，”鄭樾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然後苦笑了下，“聖旨都寫好了，只好收回來了。”

鄭昙歉意地望了他一眼，鄭樾卻又兀自笑起來，“沒事，朕會解決的，皇姐累了嗎？”

望了窗外的日色，鄭昙知曉有佳人要來了。她笑了笑，識時務地站了起來：“是啊，有些犯困，就先回去了。”

“皇姐慢走。”

出了宮門，鄭昙長舒了一口氣。

“公主，回宮嗎？”

“嗯。”

第二日，鄭樾在上朝時點名左丞相與唐隸，皇上想要賜婚唐将軍與左丞相之女的消息很快在下朝後傳開。

鄭昙聽了消息後皺了皺眉，撩了些清水灑在金盞花上。

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鄭昙擡頭，翠柳領着幾位宮女進了院門：“把衣服擱那兒吧。”

“是。”

宮女手上各捧着一件華麗的裙服，鄭昙緩步走了過去，伸手去撚了下衣料，擡着服飾的宮女立刻矮下身子，鄭昙有些奇怪：“這是做什麽？”

翠柳疑惑地問：“公主，今晚上就是您的生辰宴了啊。”

鄭昙恍然大悟，前世的她為了唐隸抗旨的事惴惴不安，那一次的生辰宴過得渾渾噩噩，所以未留下多少印象。她剛剛重生，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今日就是她二十歲的生辰。

望着那些華美的衣服，鄭昙想了想，吩咐道：“今年的生日宴取消吧，對外就說中了風寒。”她自诩現在還沒有做好坦然面對唐隸的準備。

“是，”翠柳應道，沖宮女們揮了揮手，“都下去吧。”

中午時，對着桌上的美味佳肴，鄭昙卻覺得有些乏味。她突然想吃回瀾街上的南瓜餅，咬在嘴裏，軟軟糯糯的，這幾日想起這個嘴裏便開始犯饞。

午後的日頭正好，鄭昙睡了一覺，渾身輕松了不少。想了想，喚來翠柳，兩個人換成男裝出了門。

回瀾街上依舊是熱熱鬧鬧的，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看了半天，卻未見到前世的那家鋪子。

那是她前世嫁到将軍府中後一年才注意到的，或許此時還沒開業 。

但左右已經出來了，鄭昙記挂的也不只是這一個小吃，她環顧四周，拉着翠柳進了李記，這裏的鹵肉燒餅也很好吃。

翠柳看到不遠處揮汗如雨的廚師那油乎乎的手，皺起了眉，低低地說：“公主，服侍不好主子可以教訓禦膳房那堆廢物，想吃這些也可以讓他們做，怎麽要親自出來走一趟，這種路邊攤上的東西，吃了可是要腹痛的。”

鄭昙拿起旁邊的筷子，道：“這些吃着才有意思，若是讓禦膳房那些下人做，就失了味。”

燒餅端上來後，翠柳将鄭昙的手心都擦了個徹底，鄭昙瞧着她擔憂而皺起的眉毛，覺得有些好笑。

鹵肉入口，酥軟醇香，味道還與前世一樣。鄭昙喝了幾口雞蛋醪糟湯後又吃完了剩下的一半。翠柳原本是不喜的，但現在卻也嘗出了味道，砸吧砸吧地吃完後，忍不住贊道：“公主，這味道真是不錯。”

鄭昙微微彎了嘴角，還未說話，突然身子一僵。

門邊走進來一位握着佩劍的男子，他腳步遲緩，落座在背對着她們兩人的位置上，要二兩鹵肉，打包帶走，小二一看打扮就知道身份，笑嘻嘻地去應着張羅了。

沒想到這麽快會見面，鄭昙有些驚慌地低下了頭。她穩了穩氣息，拽了拽翠柳的衣袖，翠柳只以為鄭昙想要早日回宮，也飛快地将擦嘴的紙團放下，識相地跟着她出了李記的門。

其實她身着男裝，之于他過是一個過路人，可是鄭昙并不想直面唐隸，因為那樣便是直面了自己上輩子的隐痛。

拐過回瀾街的街角，鄭昙回首看了眼，卻見唐隸疾步而出，冷硬的眉頭皺起，神色間有了幾分失落。

她正感到奇怪，卻見不遠處傳來一陣驚呼，擡眼之下，已見唐隸飛快地躍上高臺，接住了從歌樓上墜下的女子。她身着的淡藍色衣裙随風搖曳，飄飄欲仙。

鄭昙一眼便認出那是柳玉，唐隸最愛的女子。

她記得，上輩子新婚不久，唐隸在征得她同意後便接了柳玉入府。那時候鄭昙才知曉，原來唐隸是有心上人的，只是與之失散許久，在那時才找到。而早知那般，她斷不會嫁給他，寧為玉碎，也不為瓦全。

可終究是失策了，唐隸淡漠的臉依舊深刻地浮現在鄭昙的腦海裏，他說：“公主若不願意，唐隸不會再要求。”

想到前世心潮湧動的自己，鄭昙仍有些難堪，那時的她只用指甲輕輕掐着手心的肉，面上卻是一片淡然，絲毫不在意接新人入府，只是從那以後兩人便愈發疏遠。

鄭昙低頭想了想，其實前世他對自己也是無情意，只是皇恩浩蕩，無法不受。兩人歡|愛的時候，他也總是難以出精，往往是額頭出了一層汗，頂|弄許久後才不甚暢快地釋放。自柳氏入府後，她心有芥蒂，也總是躲着與他同床共枕的夜晚，偶爾的求|歡也能推就推，他慢慢也有察覺，也經常性地宿在柳氏的金柳園裏了。

如今，望着遠處相擁的兩人，鄭昙莫名松了一口氣，她不想再嘗試着前世那般傷情的滋味了。

他今世提前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們之間已成定局。

鄭昙不再停留，與翠柳一起回了宮。

鄭樾聽說鄭昙染上了風寒，特意派禦醫來看，被翠柳拿了銀子打發走了人。

夜裏，鄭昙在淨室裏擦洗着身子。西域進貢的玫瑰澡豆香氣撲鼻，她慢條斯理地往身上撩着水，想起下個月呼汗族就要來提親了。

前世的呼貝也算對自己情深意切，鄭昙想着，這次拒愛也要使個溫柔的手段。不過轉念一想，或許重來一世，他愛上的也不一定是自己，鄭昙倒放下心來。

溫水蕩漾，鄭昙一不留神就在浴盆中打起盹來。殿外有人的視線如烈光，凝視着那白玉一樣的身子。

翠柳很快進了室裏，叫醒了鄭昙。用白綢裹着她的身子，扶着人進了內殿歇息了，殿外的人也很快閃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