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靈臺明

呼貝負手緩步而行,面容随着步伐,在遠處明燈的光線中慢慢顯出來。鄭昙驚愕地轉身,而後站定,微微俯首行禮道:“見過王子。”

她對于在此時此處見到呼貝覺得相當驚訝,他本該繼續同鄭樾在大殿上暢談,怎麽突然出來行至此處?但想到前世呼貝肆意和不羁的性子,便也覺得了然。

輕輕用手指撥動了下身邊的海棠葉,呼貝身着華服,俊顏展開,自然地說道:“公主剛剛飲酒的豐儀讓在下很是敬佩,冒昧地問,公主的酒量是如何養出的?”

他從小就被告知,那中原女子如扶風弱柳一般,今日見了飲酒如男兒般的鄭昙,只覺與心中既定的印象大不一樣。

清風徐徐,鄭昙撩了撩耳際的碎發,凝目望着遠處那座看不清面目的舊宮殿,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垂首斂眉了片刻,才擡起頭輕聲道:“熬一熬也就熬出了酒量,可不如王子你們草原人,皆是英勇善戰的男兒,自始至終鐘愛美酒。”

呼貝轉頭細細地看了她一眼,擡手,手勢語語氣中都帶了歉意:“此話似有冒犯了,呼貝不敬,公主勿怪。”

“不需道歉,”鄭昙嘴角彎起,“呼貝王子真性情而已。”

在夜色裏站了一會兒,醇厚的聲音再次響起:“公主可會吹笛?”

鄭昙挑眉,問道:“吹笛?”

對方輕聲笑了兩聲,朗然道:“不瞞公主,在下進了京都後,曾遇一位吹笛的大周女子,一見鐘情,今日甚至有些茶飯不思,聽聞公主的技藝高超,特來請教一二。”

鄭昙不禁莞爾,原來這才是人家來這裏的緣故。再想了想,恐怕比前世晚了幾天進宮,也怕是被佳人拖住了腳步吧。想起前世呼貝求而不得的痛苦,再到今日先愛上他人,鄭昙覺得心中暢然,煙波流轉,襯得容顏婉約動人,大方地伸出手道:“笛子拿來。”

“公主好眼色!”

呼貝立時從身側摸出了那支白玉笛,鄭昙接過,不禁驚愕。這白玉笛握在手中溫涼十足,很是舒服,玉質通體透明,在微光中亦顯得柔和溫潤。

她将笛子捧在唇邊,想了想,啓唇,吹出的是她最喜歡的《廣陵散》。古琴名曲換成笛音,少了幾分悲意,而多了些纏綿。

一曲終了,呼貝眼前一亮,身份高貴的他一出口竟也露出了幾許生澀感:“在下想請公主……傳授一下笛技。”

“佳人難得,長嘉自當鼎力相助。”鄭昙接了話尾。兩人相視一笑,竟有幾分恰逢知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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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回到長安宮中時,已經夜深了。沐浴過後,青鸾伺候着鄭昙換上無領坦胸的棉質中衣,幫她取下那如意玉簪,臨睡前,青鸾提醒鄭昙:“公主,奴婢之前交代下面人的面藥制好了,現在要用嗎?”

鄭昙剛起的睡意微微消退下去,她招了招手:“把那盒子拿來。”

青鸾捧着那精巧的木盒湊到鄭昙身旁,一打開,有淡淡的香氣。

“這是桃花香吧?”

“是的,”青鸾忙得意地點頭,“是用烏雞血同桃花一起做成的,民間傳說是那太平公主留下的秘方,對膚質極好。”

鄭昙慵懶地靠在榻上,青鸾淨手後揩了些許藥膏,輕輕塗在了她的面上和身上,待到那舒舒服服的按摩樣的塗抹一結束,鄭昙睜開眼,垂首瞧了瞧,膚色看上去似乎是潤澤了些。

待熄了燈,困意一下子席卷而來,薄被柔軟,鄭昙迷糊着睡去。可到了後半夜,外面再度下起雨來。

她走進了一片園子中,覺得一切都很熟悉,可是黯淡的天氣卻讓空氣都變得不安。她不知道怎麽走出去,來回找出口,過了很久,還是繞回了原地。

涼風裹挾着冷雨砸在她的身上,是讓人渾身骨寒的冰感。這時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鄭昙回頭,雨色迷濛之中,她依稀望見了那個人,他面色溫柔,眼睛裏是化不開的柔情,對她伸出了寬大的手。

鄭昙小心翼翼地握了上去,卻一下子握空,她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下一刻便看到雨霧散去,下方是萬丈深淵。

身子如墜懸崖般猛地一顫,鄭昙立時醒了過來。外面更漏聲不斷,她坐了起來。靠在那軟枕上,用指尖輕輕撩去了額角的汗。

怎麽會做這般夢呢?意識到那個人還未完全從心底裏退出去,鄭昙心中有些失落,對自己産生了些許怒其不争的情緒。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觸到那人指尖上的暖意所帶來的喜悅,在夢中依舊是清晰的。而那驟然失去了方向的驚慌和悲傷,也仍舊在心頭留有餘韻。

她不得不在此刻承認,其實對于唐隸,她始終沒有放下。鄭昙心中陡然感到有些懊惱,,她想着,也許該央阿樾幫自己尋一位心儀的驸馬,或許再愛上另一個人,就能慢慢忘卻那冗長的前塵往事呢?

風勢有些大了,吹刮着外面不知何物哐當地響。

鄭昙猛然坐了起來,聞了聞自己的身上,似乎還有些許那“割喉”的味道,也是奇怪,這味道在那有着淡淡桃花香的面藥味道遮蓋下竟還未消散。

哪裏似乎是不對的。

直到看到那角落裏的香囊,鄭昙猛地挺起身子,她重新拿過久置不用的紫色香囊,湊在鼻尖聞了聞。

她想到,那日翠柳認錯跪下時,朝她襲來的是一股讓她極為熟悉的味道,正是這味道太過讓她熟悉,所以竟一直未想到。

那味道是前世允王府裏各處均有用的燃香——甬室沉香,當然,此刻還不該叫允王府,唐隸是在她嫁給他之後才立功封了王。他極愛用這種香,因為不是多昂貴的用料,也不耗太多銀子,因此府裏處處都容易聞到。而這個香囊是鄭昙重生後翠柳縫制給她的,那香氣太像了,鄭昙不願意想起那個人,才總是擱置在一旁。

在那府裏待了前世後幾年的鄭昙早已習慣那香氣,那一晚是疏忽了,可如今想起那味道,确确實實是甬室沉香的味道。

她鎖着眉将香囊放下,忍不住嘆了口氣。

想必,那男子應該是唐隸那裏的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位。

她心道,明日該叫翠柳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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