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傷疤

阮卿沉默了好一會兒。

如果說他片刻都沒有怨恨過夏明之,那是假的。

可是那都是他極度崩潰絕望下産生的想法,等他清醒了,恢複了,就明白這怨恨是沒有道理的。

阮卿不想再提這件事了,對于他來說,知道夏明之其實對他沒有絕情至此,還是願意對他伸出手,就已經足夠了。

說明他還沒有真的在夏明之心裏變得醜陋,貪得無厭到讓夏明之只想丢開。

這就夠了。

但看着夏明之被他勾起了對舊事的記憶,痛苦到說不出話的樣子,阮卿有些頭疼,不知道要怎麽哄他才好。

想了一會兒,他翻下床,從自己帶過來的包裏面翻出了一粒助眠藥。

“我估計你今天是睡不着了。”阮卿摸摸夏明之的腦袋,很溫柔,“這個助眠藥沒什麽副作用,就今天一天,吃一粒好了。睡着了,就把今天翻過去好嗎?”

這是阮卿自己總結的方法,昏沉的睡眠是好東西,夢裏雖然也很煎熬,但是一覺醒過來看見窗簾後的陽光,會慶幸自己又熬過了一天。

夏明之沒接。

他知道阮卿大概是徹底厭倦了以前,所以不想再提舊事。

他也知道做錯的事情,如今再來忏悔毫無作用。

可他的難過又是千真萬确的。

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回到四年以前,認真地聽完阮卿說話。

他什麽都願意付出,只要阮卿能免于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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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覺得心疼我,那你在我身邊的時候,就對我好一點。”阮卿說道,他知道夏明之在想什麽。

“這就夠了。”

夏明之心想,這遠遠不夠,阮卿就算開口要他的命,他現在都可以雙手奉上。

可惜阮卿大概連夏明之這個人都不屑于接納了。

夏明之最後還是乖乖吃了阮卿給的藥,他不想再惹阮卿煩了。

他怕他說的太多,反而招致阮卿厭棄。

室內的燈光又重新變得昏暗。

阮卿的藥确實起了作用,夏明之的眼皮變得有些沉重。

可他又還貪戀的,想再看一看阮卿。

他摸索着抓住了阮卿的手,仿佛要這樣才能确認阮卿的存在一樣。

“你不睡嗎?”夏明之睡着前,迷糊地問阮卿。

阮卿笑得還是很溫柔,整個晚上他一直很冷靜,除了剛收到阮家短信的時候洩露了一點心思,其他時候他都冷靜得像個旁觀者。

“一會兒就睡。”阮卿說道。

十分鐘以後,助眠藥徹底發揮作用,夏明之睡着了。

阮卿湊過去,在夏明之的臉上落下一個吻。

“晚安。”

他說一會兒就睡當然是假的,這個助眠藥早就對他失去作用了,阮卿不過是出于習慣才帶在身邊。

他在國外的四年裏,吃掉的安眠藥助眠藥多得估計能把下水道都給堵了。

後來有一次不小心服用過量,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的已經是醫院慘白的燈,和小師父,元姝兩人哭泣的臉。

他那時候很想安慰他們,他真的不是想自殺,自殺這種傻事,做一次就夠了。

但他力氣還沒恢複,喉嚨一片嘶啞,說不出話來。

阮卿又看了夏明之一會兒,确定夏明之是真的睡着了,這才起身,從自己的包裏摸出一包香煙,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陽臺的門,又關上,安靜地坐在陽臺的椅子上。

夜風是有點冷的,阮卿只穿了一件睡袍,外邊是滿天星鬥,整座城市包括他身後的夏明之,都陷入了沉睡。

阮卿點燃了一根煙,薄荷味的煙霧味道飄散在微涼的空氣裏,阮卿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灰白的煙霧,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覺得放松下來。

赤紅的煙頭在黑暗裏面一明一滅,阮卿擡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其實他并沒有表面這麽雲淡風輕。

他說過去了,就是真的想把這段過去埋葬在回憶裏,就像一道傷口,已經結痂了,就盡量不去碰它。

可這不代表,這道傷口突然被人撕開,他不會覺得痛。

阮卿又掏出手機看了一下。

比起前幾天電話打來趾高氣揚的态度,這則短信已經變得态度溫和了許多,甚至有點小心翼翼,求着阮卿回去看看老爺子的意思。

阮卿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阮家老爺子下達了什麽指示,底下的子孫輩如果沒能讓他出席,肯定在阮家老爺子那裏讨不了好。

真是奇妙啊,他不過是出國又回來,曾經他想求而不能的所有東西都在一瞬間送到了他眼前。

連阮家都發出邀請,想要接納他。

仿佛他被囚禁的那大半個月,潑在身上的冰水,被強光照着眼睛不許睡覺,那每一個備受煎熬的夜晚,都是假的。

他還是阮家的孩子,只是一個誤會,如今他們希望他回去,他就該乖乖聽話。

阮卿一根煙已經抽完了,他又點了一根。

如果元姝在這裏,大概要兇他是不是不想要肺了。

可是有時候,人的心口痛起來,必須借助一點其他東西轉移注意力。

阮卿小心地回頭看了一眼,确認夏明之還睡着。

他在月色底下,解開了自己手上的那個黑色手表。咔噠一聲,手表從細瘦的手腕上滑了下來。

只見阮卿白皙的手腕上,是兩道已經愈合的肉白色傷口,因為做過恢複手術,并不顯得猙獰,已經變得平滑了許多。

但只有阮卿知道,這曾經是多麽深的兩道疤痕。

深紅的血争先恐後地從手腕上留下來,把浴缸裏面的水都染紅了。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開着浴室的淋浴頭,水聲很大,浴室裏滿是熱氣,熏得人頭暈。

而他手上握着的手機,因為意識的逐漸消失,慢慢從手裏滑落了下來,掉進了水裏,沉到一片血色的水底。

阮卿閉上了眼睛,夜風從他額頭上吹過,耳邊的碎發也被輕輕撩動。

夏明之剛剛問他,是不是那天他認真聽完那通電話,之後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阮卿心裏不是沒有一點波瀾的。

因為那一天,他握着好不容易才藏下來的手機。

他是希望夏明之能給他一點時間的,聽他說幾句話,幾句就好。

夏明之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天的阮卿,到底是抱着什麽心情,才摁下了撥出鍵。

阮卿清楚地記得,那是他被阮家禁锢的第七天。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阮家的人不允許他睡熟,逼迫他回答阮三小姐到底都跟他說了些什麽,是不是他說了什麽難聽的話,才刺激到阮三小姐。

阮卿剛剛面臨了自己養母的死亡,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給予他一星半點的安慰,反而把他當作罪犯一樣看守起來。

只因為阮三小姐是死在他房間的,見過的最後一個人也是他。

阮卿那時候很絕望,他覺得他可能再也不能活着從阮家出去了。相比起權勢滔天的阮家,他不過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即使在世界上消失了,也不會有人在乎。

可他即使如此卑微,一無所有,卻還是迫切地,掙紮着想要撐下去。

他想如果他死在這裏了,那他就再也見不到夏明之了。

他不是不知道他和夏明之分手了。

可那是夏明之,是他灰暗的人生裏,唯一給過他光亮的夏明之,他沒有得到過親情,也沒有真正的家人,是夏明之救了他,又溫柔地抱起他,給了他最平靜溫柔的一段時光。

即使不能再當戀人也沒關系。

即使只能遠遠看着夏明之和別人在一起也沒關系。

他還是想要熬下去,熬到阮家最終放過他,讓他離開,讓他還能再接夏明之一面。

所以阮卿拿到那個好不容易藏起來的手機的時候,已經是他精神快要崩潰了的時候。他迫切地,渴望地想聽一聽夏明之的聲音。

随便說些什麽都好。

讓他聽一聽夏明之的聲音。

他想熬下去,熬到能再見到夏明之一面。

阮家的所有人都說他不該活着,為什麽死的是阮三小姐,不是他。他到底做了什麽,才讓這些年都沒有自盡的阮三小姐選擇了服毒。

阮卿顫抖着手,摁下了夏明之的號碼。

可是電話接通的那一刻,他的大腦已經在幾天的高壓下混亂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他已經忘記了夏明之其實可以救他,反而一心一意怕自己給夏明之帶來麻煩。

他聽見夏明之的聲音的那一刻,眼淚就落了下來。

他很想問問夏明之,其實我沒有這麽多餘對不對?

我出生到這個世界,也是有我自己的意義的對不對?

所有人都不要我,都厭棄我,那麽夏明之,求你告訴我,我是不是真的這麽不堪?

可他說不出來,他的喉嚨很啞,張了好一會兒,才沙啞着說出了一句,“明之哥哥,我是阮阮。”

是我,我是阮阮。你一個人的阮阮。

我想見你。

可是随即,他聽見夏明之在那邊嘆了口氣。

“阮卿,我現在在機場,馬上我就要去國外了。”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不能接受一個妄圖耍手段讓我标記他的omega,我不需要标記綁定,也不需要家庭,我這輩子都不會為誰停留下來。”

“你觸犯到我的雷區了,不管你接不接受,我們都必須分手。”

“登機以後,我就不會再接你電話了。”

阮卿呆呆地握着手機。

他聽見夏明之最後說了一句,“再見,阮卿。”

不是阮阮,是阮卿。

然後電話就挂斷了。

夏明之也丢棄他了。

阮卿握着已經被挂斷的手機,麻木地想道。

他努力地,掙紮着,想活下去,想熬下去。

想再看夏明之一眼。

可是夏明之卻不想再看見他了。

不會有人在阮家外面等着自己了,他從高樓上摔倒,也不會再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把他圈進懷裏了。

他所有的掙紮都是毫無意義。

那天阮家的人又來問話了。

阮家的老爺子也親自來了。

阮卿很少見到這個威嚴甚重的老人,即使年歲已高,銀發滿鬓,他還是一個令人感到膽寒的上位者。阮卿知道,阮三小姐是他唯一的女兒,自幼也是當作掌上明珠養大的。

這個寶貴的小女兒瘋了已經夠讓他心碎了。

如今女兒還死了。

自盡。

什麽遺言也沒有。

阮卿想,阮老爺子比他上次見面,是真的衰老了很多。

“我再問你一遍,我家艾敏,到底是受了什麽刺激,你到底說了什麽!她才自盡的!”阮老爺子的拐杖硬邦邦地敲在地上,很重。

阮卿很疲倦了。

他回憶起那一天的阮三小姐,她出現的時候真的沒什麽特別,還是溫柔的長裙,頭發好好地梳着,從門邊進來的時候,還軟聲叫了他一聲“卿卿”。

“她沒有說什麽,就和以前一樣講了些往事。她說她本來是有未婚夫的,未婚夫很好,她很喜歡。但是因為車禍去世了。”

“她再也沒能見過和他一樣好的人。”

“就這些。”

阮卿的喉嚨很幹,痛得要命。

他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可是阮家的人就是不信。

“胡說八道!宇澤那小子去世這麽久了,她一直都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提起來就自盡!”

堅硬的拐杖打在了阮卿身上。

阮卿看見了阮老爺子扭曲的臉。

“你是不是說謊了!你隐瞞了什麽!”

阮卿痛的說不出話。

他隐瞞了什麽……

他隐瞞了阮三小姐心裏一道經年難愈的舊傷,一直在流血流膿,只是嚴嚴實實地藏着,誰也不知道。

阮三小姐雖然是個精神患者,可她不發病的時候,是真的給過阮卿溫柔的。

阮卿很難說清楚,自己對阮三小姐的感情。

他也許對她是有一點埋怨的。

可他又發自內心地怕她難過。

他希望她走得安心一點。

“我沒有說謊。”

阮卿咬着牙,再沒有發出過一句聲音。

他聽見阮家老爺子咬牙切齒地說不該收養他,為什麽不是他去死!

阮卿閉着眼,嘲諷地笑了一下。

他覺得阮家老爺子說的沒錯,他早該死了,他根本就不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這天晚上,阮卿被放回自己房間的時候,他已經快站不起來了。

但他還是強撐着,走進了浴室。

他在浴室裏擰開了花灑。

溫熱的水灑下來,浴室裏彌漫開霧氣。

阮卿放了一整個浴缸的水,然後劃開了自己的手腕。

他想就這樣吧。

他的出生本就是多餘的,被遺棄在孤兒院裏,又被收養,看似是足夠幸運,一步登天,還能和夏明之這樣的alpha戀愛。

可只有他知道。

自始至終,他都是被遺棄的。

沒有人在等他。

即使他死在阮家,悄無聲息又卑微地死去,也沒有人在意。

阮卿在浴室蒸騰的水汽裏,翻開了手機上的相冊,最上面一張是他和夏明之分手前拍的,照片上夏明之一只胳膊攬着他,沒有看鏡頭,而是湊過去親他的耳朵。

他有點臉紅,但是笑得很開心,虎牙和酒窩都露出來,眼睛亮亮的。

阮卿看着這張照片,突然笑了起來。

拍下這個照片的時候,是他的生日,那時候他覺得,他已經擁有了全世界的幸福。

可沒想到,如今再看這張照片,已經是他人生中,最絕望的一天。

阮卿抽完了第三根煙,拿起手表一看,已經是淩晨三點了。

阮卿摩挲着手腕上的疤,考慮最近去做個紋身。

當年他下手還是不夠快,只以為刀切得夠重,傷口夠深,就可以一了百了。

沒想到阮家的人很快發現了他。等阮卿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是在醫院裏,手腕上的傷疤已經被妥善處理。

他沒死得成。

但大概就是因為他寧願去死都沒審出些什麽,阮家後來沒怎麽拷問他。只是随便又關押了幾天,就讓他去醫院修養了。

再後來,他就被送出了國。

一晃這麽些年過去,阮卿如今再回想,覺得活下來其實也沒什麽不好。

他考慮去紋個蝴蝶在手上,把這個疤蓋住。

他當然知道,如果放任這個傷疤暴露在夏明之眼皮底下,夏明之知道他自殺過,一定會更加愧疚,更加地憐惜他這些年的不容易。

也許夏明之會因為愧疚,在他身邊停留得久一點。

可是這樣讨要來的愛與陪伴又有什麽意思呢?

他曾經只想當夏明之一個人的軟軟。

但如今,他更想做一個人也可以活下去的阮卿。

夜間的露越來越重了,阮卿冷得抖了一抖。

他收拾掉了自己在陽臺抽掉的煙頭,蹑手蹑腳地回到房間,重新洗漱,然後才掀開被子,躺在了夏明之身邊。

夏明之還睡着,英俊淩厲的五官在沉睡間顯得柔和了不少,阮卿撐着胳膊看了他一會兒,覺得這人還是每一處都這麽讓他喜歡。

他沒有說謊。

自從他清醒過來,他就真的沒有恨過夏明之,從來沒有。

他只是放棄了。

放棄索取一切不該屬于他的東西。

阮卿輕輕吻了夏明之的嘴唇,像吻童話裏沉睡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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