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過去

這件事埋在夏明之心裏整整三年,随着時間流逝,非但沒能淡去一絲一毫,反而愈發傷口猙獰。

稍微一碰,就是鮮血淋漓。

阮卿回來後這大半月,他們相安無事地和平相處,仿佛舊事都被掩埋了,誰都不用在意。

可是夏明之從沒有忘記過。

這三年裏,夏明之一直在想,阮卿那些日子裏到底遭遇了什麽,他又是抱着什麽心情,面對被自己挂斷的電話。

夏明之清楚地記得,他留給阮卿的最後一句話,是“再見,阮卿。”

他當年為什麽不多給阮卿半分鐘,聽一聽阮卿到底想說什麽。

他以為自己是個強悍的alpha,是夏家矜貴的二少爺,可其實他就是個懦夫。

他怕他聽見阮卿的哀求會功虧一篑狠不下心,就幹脆地摁斷了電話。

他懦弱的躲避,直接導致了阮卿噩夢的開始。

如今阮卿平靜地躺在他身邊,燈光下一張白皙柔和的臉,縮在溫暖厚實的被子裏,臉小小的,看着像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

可這都是假象。

他那個雖然身世孤苦,卻還活潑勇敢的阮卿,早就被他和阮家摧毀了,塵埃一樣消失在歲月裏。

如今留下的,是一個從絕望裏重新走出來的阮卿,看着溫柔無害,其實心裏早已披挂上堅硬的盔甲。

夏明之光是想到這一點,就覺得那無數個噩夢就又撲面而來。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不能明白,她那一天,為什麽偏偏選擇在我房間裏自殺了,”阮卿看着天花板,大腦裏一片渾渾噩噩,一會兒想起阮三小姐的血,一會兒又想他把自己鎖在浴室裏,鏡子上是蒸騰的霧氣,“她到底是故意的,還是其實是發病了,自己也控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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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卿很疑惑。

他對于這個母親,一直都是霧裏看花,從來不能了解她在想什麽。

阮卿轉過頭,想問問夏明之,他對于這件事已經很平靜了,四年過去,那段被軟禁的時光也慢慢變淡了,他倒不至于在為這件事再崩潰一次。

可他轉過頭,卻看見夏明之死死地看着他,咬緊了牙關,眼睛裏一片猩紅。

阮卿不由愣住了。

從剛剛起夏明之就一言不發,安靜得像消失了一樣。阮卿以為夏明之是安靜地聽自己說話,如今轉過頭,才發現夏明之比他還絕望的樣子。

“你這是怎麽了?”阮卿有點苦惱地問道,他坐了起來,把燈光擰亮。

光線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

夏明之猩紅的,霧氣朦胧的眼睛一下子在光線底下變得清晰。

這還是阮卿第一次看見夏明之露出這樣的表情。

當年夏明之被自己爺爺揍得住進醫院沒哭,跟別人飙車肋骨骨折沒哭,唯有母親的忌日裏,才會避開所有人把自己鎖進房間裏。

他是讨厭露出脆弱的人。

可如今在阮卿身邊,這樣一個本來一個平靜溫馨的晚上,他卻死死地咬着牙,眼睛一片猩紅。

阮卿其實隐約能猜到夏明之為什麽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也記得,自己在被軟禁的初始,撥出的那一通電話。

夏家跟阮家一直有來往,夏明之多半是聽到了一點自己被阮家怎樣對待的消息。

阮卿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有點慘,明明他才是那個倒黴被軟禁折磨的人,如今反過來還要哄夏明之。

好在他經過漫長的心理治療已經慢慢痊愈了,否則現在豈不是哭得比夏明之還慘。

阮卿從床頭抽了幾張紙,給小貓擦臉一樣把夏明之的眼周擦幹淨了,他心裏頭剛剛還陰雲密布,如今看着夏明之通紅的眼睛,那分陰郁反而被驅散了不少。

“你哭什麽?”阮卿揪了揪夏明之的耳朵,“我現在這不是好好的嗎?”

夏明之抓住了阮卿的手。

燈光底下,夏明之的睫毛都濕噠噠地糾結在一起,他是那種五官很豔的長相,臉又瘦削,只是平時氣勢太盛,也沒幾個人敢把美豔之類的詞往他身上用,如今氣勢弱下來,眼眸濕潤地看過來,甚至有點可憐,倒顯出一兩分柔弱的味道。

阮卿不合時宜地有點心動。

他當年這麽喜歡夏明之,這張臉也是功不可沒。

“我出國的那天,你打電話是要跟我呼救的對嗎?”夏明之輕聲問道。

“我如果當初好好地聽你把電話說完了,是不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

夏明之不敢看阮卿,他垂下了眼睛,聲音甚至有點發抖。

“如果我聽見了你和我求救,我把你帶出來了,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阮卿不想和他回憶從前,他就一個字都不敢提。

可他自從知道阮卿遭遇了什麽,每一個夜晚的噩夢裏,除了他母親的墳墓,還總是夢見阮卿,他夢見阮卿被關在昏暗的房間裏,形銷骨立,眼睛都沒了神采,喃喃地問你為什麽不來救我。

你為什麽不去救他?

夏明之也在反複地問自己。

可是有些事情,一旦錯過就再也不能補救了,等夏明之明白一切的時候,阮卿已經在國外有了自己的生活。

他永遠沒有了贖罪的機會。

阮卿的手伸進夏明之的發絲裏面,都說頭發軟的人心思也很軟。

夏明之的頭發就軟軟的。

阮卿一直知道的,夏明之看着兇狠,其實骨子裏是個好人,不然也不會見了被打的他一面,就不管不顧地把他的事情鬧到老爺子那裏,逼得阮家的人把他和發病的阮三小姐隔離開來。

他也相信,如果那一天,他真的搶在夏明之說話前,把自己的困境告訴了夏明之,夏明之一定立馬會調頭回來,把他從阮家救出來。

可他那時候已經精神不太好了。

他是想要和夏明之求救,卻不是求他把自己救出阮家。

而是求夏明之給他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阮卿的手從夏明之的頭發上一路往下,摸到了夏明之的背,夏明之極力隐藏起自己崩潰的一面,可他的肩還是在輕微地顫抖。

阮卿想,他大概是真的愛着夏明之,愛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明明他自己都已經千瘡百孔,卻還這麽心疼夏明之,甚至舍不得他哭。

“都過去了。”阮卿輕輕拍了拍夏明之的背。

“我知道的,如果我一接通電話就告訴你我被阮家軟禁了,你馬上就會回來救我。”

阮卿的聲音很溫柔。

可是夏明之聽在耳朵裏,卻像是千萬把小刀子一起分割着他的心髒。

“軟禁我的是阮家,選擇自殺的是阮三小姐,”阮卿輕聲道,“這整件事都和你沒有關系,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攬。”

“而且我已經走出來了,明之。”

“都過去了。”

夏明之聽不下去了,他坐起來,眼睛裏一片猩紅。

他看着阮卿平靜的臉,心裏一陣絕望。

他清楚地記得四年前的阮卿有多怕疼,又有多愛哭。阮卿是會撒嬌的,在夏明之身邊的時候,知道自己有撒嬌的特權,就總是有一點點痛也要縮進夏明之懷裏。

他不是不能忍痛,孤兒院出來的孩子,哪裏會真的這麽嬌氣。

他只是借着撒嬌,想要夏明之親親他,疼疼他。

可如今阮卿遭了這麽大的劫難,被折磨到差點送了命,卻只是雲淡風輕一句。

“都過去了。”

但夏明之永遠也過不去了。

他永遠無法原諒那個丢棄了阮卿的自己。

“我沒辦法過去,你怨我也好,不怨我也好,”夏明之痛苦地看着阮卿,他看上去狼狽極了,這些天強撐出來的潇灑在此刻潰不成軍。

他顫抖着聲音說,“如果我沒有和你分手,阮家不會敢這麽對你。”

阮卿的手在被子上輕輕地抽搐了一下。

夏明之說的是實話。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夏明之和他分手以前,以夏明之當時對他的在乎,阮家顧及夏家的威勢,是絕不會毫無顧忌就這麽拿捏阮卿的。

可偏偏,阮三小姐自殺的時候,阮家養子和夏家二少爺分手的事情已經滿城皆知。

還鬧得這樣難看,夏明之甚至為了躲他都去了國外。

阮家自然沒了顧忌。

誰都知道夏家二少爺是個浪蕩子,怎麽會在乎一個已經厭棄的舊情人。

當時不止是阮家這麽想。

阮卿自己也這麽想過。

他躺在積水的浴室裏的時候,心裏想着,也許他死了,夏明之也不過是輕輕嘆息一聲。

一直到很久以後,他慢慢從陰影裏走出來,再回頭審視這件事情,阮卿才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夏明之只是在感情上心狠,但是為人一直正派。

他不可能贊同阮家對阮卿動用私刑。

如今看見夏明之痛苦地看着他,一條淚痕從眼角滑落下來,後悔到說不出話。

阮卿心裏倒是有了一點微微的酸楚,卻也有一點釋然。

他沒有猜錯夏明之,也沒有愛錯人。

夏明之雖然不是一個好的戀人,但從來都是一個好人。

所以阮卿湊過去,吻住了夏明之猩紅的眼睛。

“夏明之,沒有人有義務對另一個人的人生負責,”阮卿退開一點,認真地對夏明之說道,“我承認我以前特別依賴你,因為你救過我,又對我這麽好。”

“可是你沒有義務每一次都來救我。”

“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阮卿幫夏明之擦掉了眼淚,“我不應該去把自己的人生,都寄托在你身上。所以就讓它過去吧。”

“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

阮卿說的很認真。

夏明之聽出來了。

阮卿是真的覺得這件事情怨不得夏明之,陰差陽錯罷了。

然而對于夏明之來說,遠沒有這麽簡單。

他本可以不分手的,如果他早一點認清自己,他可以不分手的。

他會早早地标記阮卿,帶阮卿領證結婚,牢牢地把阮卿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讓阮卿一輩子都當個天真嬌氣的小兔子,再不用經歷任何風雨。

可他沒有。

他親手把阮卿丢棄了,把他孤零零地抛進了鋼鐵森林裏,任由他被吞噬,淹沒。

最終變成了一個千瘡百孔,卻也堅韌強大的阮卿。

“我寧願你恨我。”夏明之說道。

作者有話說:阮阮是真的過去了,所以雖然看着都在寫虐受的部分,但是都是以前的事情。他和夏明之現在最大的區別就是,心态不一樣。【後面就涉及劇透了,我就不哔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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