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短信

這天晚上,阮卿留宿在了夏明之家裏。

真的要細論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情況下住在夏明之家裏,阮卿縮進被子裏的時候,身體總有點不易察覺的僵硬。

他擡頭看着床頭的那一盞燈,終于意識到這個卧室的格局,和他家是有點相似的。

準确來說,和他四年前與夏明之一起住的那個公寓的主卧相似。

當年的那個公寓,阮卿搬進去的時候是極其雀躍的,因為據他所知,在他以前,夏明之還沒有和任何一任情人同居過。

那時候夏明之牽着他的手走進來,把他抱到飄窗上,陽光正好,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兩個人靠在窗子上接吻,夏明之叫他阮阮,像是情不自禁,跟他說我愛你。

但是一晃眼,物是人非。

那間公寓,依照夏明之的性格,應該早就廢棄了。

夏明之吹完了頭發,也鑽進了被子裏,他把阮卿拉進懷裏,兩個人親密無間地貼在一起,被窩裏卻只能聞到一點屬于夏明之的信息素。

阮卿身上幹幹淨淨,只有頭發上一點殘留的柑橘香味。

夏明之的視線落在了阮卿的脖子上,他想他猜的沒錯,阮卿不僅和他上床的時候不取下頸環,而且連夜裏休息,都不讓頸環離身。

可他心裏對阮卿的渴望,卻随着兩人的接觸愈發的蠢蠢欲動。

夏明之只能随便聊點別的轉移注意力。

“你還記得言沉嗎?”夏明之問。

“記得。”

言沉是夏明之的朋友,以前夏明之經常帶着阮卿和他們一起聚會的,如果阮卿沒記錯的話,言沉是個和夏明之截然不同的,沉默寡言的alp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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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子馬上要舉行婚禮了,婚禮的對象你猜是誰?”

阮卿趴在夏明之懷裏打了個哈欠,卻也有點好奇,他記得夏明之他們當時就嘲笑言沉是母胎solo,大齡處男,還是阮卿看不過去幫言沉說話,揪着夏明之問他和夏明之的時候也是第一次,夏明之是不是要連他一起嘲笑?

“言沉喜歡的人我還真想不出。”阮卿想了想言沉那個可以一下午不說一句的個性,普通的omega怕是真的受不了。

“這人你很熟,就是沒見過面。你以前喜歡的那個演員,穆雲升。”

夏明之看見阮卿一瞬間瞪大了眼睛,不由笑了起來。

這個穆雲升是阮卿少年時代的偶像,但很早就息影了,後期幾乎不出現在銀幕上。

阮卿當時嚷嚷了八百次生不逢時,錯過了偶像最活躍的年紀,還偷偷摸摸花大價格買了穆雲升的等身抱枕,嘿嘿嘿地藏到自己的小衣櫃裏,三兩下就被夏明之翻出來,氣得大叫阮卿移情別戀。

後來只要看見阮卿兩眼放光地盯着屏幕,夏明之就酸不溜丢地在旁邊給阮卿念穆雲升的花邊緋聞,差點沒被阮卿拿抱枕砸出去。

“現在你可不能再惦記人家了,”夏明之捏了下阮卿的耳朵,“人家有家室了。”

阮卿想起以前夏明之和他鬥智鬥勇也挺無奈的。

其實他那時候真的喜歡穆雲升到了迷戀嗎?也不是。

他不過是喜歡看夏明之氣得牙癢癢,又拿他沒辦法。

他喜歡看夏明之對他充滿占有欲,不允許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人分去一絲一毫。

“那我去給他婚禮送個花,以表清白行了吧?”阮卿無奈道。

夏明之湊上去親了阮卿一下,“當然可以,但是你要和我一起去,也不用等婚禮了。聽見你回來,言沉他們都想攜帶家屬跟你見見面。”

阮卿有點驚訝。

他和言沉那幫人的關系應該還沒好到這地步,沒道理他們專門等着給自己接風洗塵。

這只能是夏明之主動把他再次帶給自己的朋友見面,還都是帶着家屬的……

阮卿不由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他第一次和夏明之的朋友們見面,夏明之介紹的時候,只說他是世交家的弟弟。但是後來,對他的稱呼逐漸變成了“我家的小朋友”“我家裏人”和開玩笑式的“我老婆大人”。

如今再次相逢,夏明之要怎麽介紹他呢?

夏明之也在看着阮卿,他其實琢磨了好幾天,自己要怎麽追回阮卿。

從前那次戀愛是阮卿追的他,不管不顧,奮不顧身地只求一個能在他身邊的機會。如今世事變幻,他和阮卿的位置已經颠倒了,也該輪到他,為阮卿奮不顧身一次了。

“你也回國這些天了,你就當和以前的老朋友見見面。”夏明之在被子底下握住了阮卿的手,帶着點勸哄的意味。

“好吧,”阮卿眼睛微微閉着,嘴角上勾,“我去和我男神要個簽名合影。”

夏明之不滿地咬了下阮卿的嘴唇,心裏惦記着讓言沉把老婆看緊點,別總放出來勾引他家阮阮。

“那我跟言沉說一下,估計就下個禮拜吧,去言沉新家,就當給他暖房了。”

阮卿閉着眼睛,輕輕“嗯”了一聲,帶着點鼻音,是有點睡意了。

夏明之就也不吵他,把床頭的燈調暗了,卻留下一點微弱的光亮,使房間不至于變得漆黑一片。阮卿怕黑,以前睡覺的時候不僅要鑽他懷裏,還不許關燈。

這本該是阮卿回國以後,與夏明之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平靜溫馨的夜晚。

就好像他們不過是普通的久別重逢,如今又親密地睡在同一張床上。

夏明之心口像浸沒在溫水裏,有種溫吞的暖意。

但是隔了好一會兒,夏明之以為阮卿已經睡着了,阮卿放在床頭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這一聲鈴聲在寂靜的夜裏未免太過突兀,夏明之不知怎的,心頭跟着一跳。

阮卿剛有點睡意就被吵醒了,手從被子裏伸出來,迅速劃開了屏幕。

是條短信。

非常的不合時宜,甚至沒有考慮收信人可能已經入睡。

像極了阮卿印象裏專橫的作風。

手機屏幕散發出幽幽的藍色光線,照亮了阮卿陡然變色的臉。

夏明之也不由在意起來。

“怎麽了?”夏明之忍不住問他。

阮卿把手機又扣了下來,沒有回複。

他沒有立即回答,他把手機握的很緊,指甲蓋都泛起了白色。

夏明之透過室內微弱的光,能看見阮卿閉着眼睛,面色還是平靜的,牙齒卻不自覺咬着嘴唇。

又過了好一會兒,阮卿才低聲說了一句,“是阮家的人,讓我回去參加阮家老爺子八十大壽,說有關于我母親,阮三小姐的事情要和我交代。”

夏明之一愣,想起了他大哥告訴他,阮家似乎有意圖喊阮卿歸家。

但阮家這兩個字已經足夠讓夏明之厭惡了,他下意識地臉色一沉。

卻聽阮卿說道,“其實他們前幾天就給我打過電話了,我推脫了,說會送賀禮,但是人可能就不到場了。”

“大喜的日子,別好端端地被我敗壞了興致。”

阮卿嘆了口氣,“沒想到他們還挺執着。”

“那你想去嗎?”夏明之問他。

想去嗎?

阮卿也在想這個問題。

其實他十七八歲的時候,除了渴求夏明之的愛,心裏頭也是有一點希冀,希望阮家能接納他,不用真的當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只要別拿他當空氣就行。他後來之所以拿夏明之當作自己生命的全部,除了因為太依戀夏明之,也是因為他在情感上一片空白,一旦失去夏明之,他就一無所有。

可是他如今不是那個十七歲的阮卿了。

阮卿閉着眼睛,腦海裏卻浮現出阮三小姐的臉,他印象裏,阮三小姐總是坐在窗邊,穿着柔軟的長裙子,頭發很長,皮膚素白,眼睛帶着一點淺淺的褐色,她身上總是帶着甜甜的蜜桃味兒,乍一眼看去,像是書裏走出的舊時美人。

雖然阮三小姐發病的時候,幾次險些致阮卿于死地,但他從沒有怨過她。

他知道她是控制不了,她是因為生病了,才會失去理智。

每次阮三小姐恢複清醒了,總是會含着眼淚看他,小心翼翼地給他上藥,說寶寶對不起。

阮卿偷聽過家裏仆人說話,說阮三小姐其實有過孩子的,但還沒等足月,就流産了,在那以後,阮三小姐就瘋了。

“如果阮三小姐還在,我應該會回去看一眼。”阮卿睜開了眼,輕聲說道。

可是阮三小姐已經死了。

夏明之心裏頭一沉。

阮卿沒有看夏明之,卻問他,“你們夏家和阮家走得近,應該聽說了,阮三小姐是怎麽死的。”

屋子裏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沉悶起來。

室內昏暗的光線似乎也跟着扭曲了,扭曲成一個脆弱的影子,籠罩在阮卿身上。

夏明之心髒都跟着漏了一拍。

他情不自禁握住了阮卿的手,像是怕阮卿突然消失。

他當然知道。

但他知道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當初是他們把我囚禁起來的,好像我是殺害阮三小姐的兇手。如今又是他們,想把我喊回去。”阮卿嘲諷地輕笑了一聲。

“人類可真是善變。”

阮卿名義上的母親,阮三小姐,是自殺的。

按理說,她本身有精神病史,又有抑郁症,即使自殺了,阮家也怨不得旁人。

可偏偏她是在阮卿房間裏自殺的。

自殺前她神智很清醒,一個人來了阮卿獨居的那個小房間,和他說了會兒話,就把阮卿支了出去。等阮卿再回來,見到的,已經是身體逐漸冷卻的阮三小姐。

後來阮卿就被阮家擅自軟禁了,阮家權大勢大,軟禁一個收養的孩子,外頭就算聽聞了,也不會随意插手。

沒人知道阮卿到底被盤問了些什麽,只知道半個月以後,阮卿被放出來的時候,本來好端端的一個人,已經瘦得脫了相,在醫院裏好養了一陣子,才能下地。

再後來,阮卿就被阮家送出國了,名義上是求學,實際上是随便打發走,不要讓這麽個人留在阮家,惹得失去愛女的阮老爺子徒增傷心。

阮家把這件事情掩蓋得很好,幾乎是滴水不漏。

而夏明之那時候已經和阮卿分了手,阮卿被送出去的時候,他人正在國外。而等他再回國,國內已經沒有阮卿了。

阮家說阮卿因為在國內過得不順心,就出國了。

他信了。

他以為是因為自己決絕的分手導致的。

一直到一年後,他才從自己大哥那裏,聽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這才知道,在他缺席的這幾個月裏,阮卿到底遭受了多少折磨。

他也終于明白了,當年他和阮卿分手,他獨自一人飛去了國外,在機場的候機室裏接到了最後一通來自于阮卿的電話。

電話裏阮卿的聲音,為什麽會聽着這麽虛弱。

他以為阮卿是不死心,知道他要出國了做最後的挽留。

所以他甚至沒有仔細去聽阮卿在說什麽,就挂了電話。

他那時候太過年輕氣盛,不知道這通電話并非糾纏,而是求救。

是被阮家逼迫到崩潰的阮卿,抓緊最後的機會,給他打了一通電話。

也許是撐不下去了,想聽一聽夏明之的聲音。

也許是希望夏明之能救救他,把他帶出來。

但不管是什麽,夏明之都沒有聽見。

他飛到了大洋彼岸陽光溫暖的沙灘上,把阮卿一個人丢在了暗無天日的地方。

也就是那一天以後,他永遠失去了祈求阮卿原諒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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