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刺激

“你跟我到底有什麽不同,我的兒子?”

夏明之被這一句話刺痛了。

夏彥說任何一句話,都不如這一句紮得他鮮血淋漓。

而夏彥說完這句話,就收斂了剛剛暴戾的神色,重新變得冷靜。只是他的眼神還是一樣刻薄,兩手交疊地搭在膝蓋上,背脊微微挺直,仿佛現在不是在自己的私宅裏,而是坐在談判的會議室裏。

而夏明之也居高臨下地怒視着他。

他們兩個确實很像,随便一個外人走進來都能看出這兩人的血緣關系。

一樣深邃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不笑的時候看着冷,笑起來卻又顯得深情款款。

“我從來沒覺得我比你清白。”夏明之冷冷地說道,他還不至于被夏彥戳到痛處就自亂陣腳,“但起碼我還知道補救,我還知道清醒過來,用我的餘生去挽回,可你呢?”

“你都做了什麽?”夏明之問他,“你唯一做的就是拖着那個離婚協議,不肯簽字!”

他至今都替他的母親怨恨着這一點。

那一紙離婚協議最終也沒有等來夏彥的簽字。

他的母親永遠都是夏彥的夫人。

夏彥看着他這個已經長得比他還要高的兒子,這樣年輕,這樣張狂地指責着他什麽都沒有做,什麽都沒有嘗試挽回。

夏彥想,起碼夏明之有一句話說對了,他們兩個永遠都做不到父慈子孝了。

他們根本就不該出現在一間屋子裏,也不該有見面的機會。

“是我沒有想挽回嗎?”夏彥盯着夏明之問道,“是我從來都沒得到挽回她的機會!”

“當年你陪着你媽媽,特地挑了我在外出差的時候做了手術,等我得到消息趕回來的時候……”

“她已經死了。”

在那間冰冷的手術室裏。

而他甚至沒能見她最後一面。

夏彥惡狠狠地盯着他這個次子,夏明之的臉幾乎就是他年輕時候的翻版,甚至連他們在感情上的道路都如此相似。

可是這個兒子卻比他幸運的多。

那個叫阮卿的孩子,不管經歷了多少,卻到底還活着。

他是在餘爾璇去世後,才明白,什麽叫除卻生死無大事。因為只要人還活着,就一切都還有希望。

這世上所有人犯了錯都有機會挽回,唯獨他沒有。

夏明之還有機會去挽回那個叫阮卿的年輕人,他還能這樣理直氣壯地站在他面前,說他會拿餘生都交給阮卿贖罪。

可他的餘生呢?

他的餘生該交給誰?

他難道就不想彌補,不想再去牽着餘爾璇的手說不如我們重新來過嗎?

可是留給他的是什麽……

是一座冷冰冰的墳墓。

“我從來沒有否認自己的錯誤,我确實對不起你媽媽。”夏彥說道,“可是夏明之,你以為你比我好到哪裏去嗎?”

“你不過是比我幸運罷了,阮卿沒死得成而已。”

“如果他死了,你就和現在的我一樣,一無所有。”

夏彥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

他像一個徹底被激怒了的野獸,雖然還披着衣冠楚楚的皮囊,可是眼中的憤怒與恨意卻像野火一樣燒了起來。

就像夏明之從來沒有原諒過他一樣。

他也發自內心的,不想再見到自己這個兒子。

他不是不知道,餘爾璇會去清除标記是因為他。

可是如果能拖的晚一點,再晚一點,也許他還來得及跟她說對不起,來得及求她再看自己一眼。

來得及……彌補自己犯的錯。

也許餘爾璇就不會死。

可是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如果。

夏彥呼出一口氣,他看着夏明之,等着這個兒子繼續以各種理由來論證他的罪有應得。

可是他沒有等到,書房裏的空氣卻逐漸安靜了下來。

細紗窗簾在空中微微地拂動,敞開的窗戶裏傳來一兩聲蟬鳴,還能聽到噴泉裏流水的聲音。

夏彥仔細打量了一眼,才發現夏明之的臉色變得極其難堪,像是被迫想起了什麽。

又隔了一會兒,他才聽見夏明之的聲音有點抖,問他。

“你說的,阮卿沒死得成是什麽意思?”

夏明之死死地盯着夏彥。

他想起了阮卿那塊從不取下的黑色腕表,腕表下是只振翅欲飛的黑色蝴蝶。

從阮卿剛回國,他就懷疑過,那腕表下藏着的會不會是一道陳年的傷疤,會不是是阮卿曾經拿刀切開了自己的血脈。

可是他沒有證據,阮卿又這樣坦然地讓他看自己的紋身。

他們又複合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走。

所以他忍不住怯懦地心懷僥幸,心想也許那真的只是一個紋身。

“你說你到底是什麽意思?!”看夏彥沒有回答,夏明之變得急躁起來。

而夏彥打量了他一會兒,突然哧笑了一聲,極其不屑的。

原來他這個兒子還什麽都不知道。

或者說,只知道了一半。

“看來明一沒把全部的事情告訴你,他這個大哥倒是當得好,處處維護你。”夏彥搖了搖頭。

可惜了,他就沒有這樣的慈父心腸。

當年真正查出了阮家暗中囚禁了阮卿的人,并非夏明一,而是他。

“既然明一沒告訴你,我來告訴你好了。”夏彥惡意地說道。

他像一條毒蛇,終于找到機會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阮卿,你現在的愛人,當年跟你分手後就被阮家囚禁了。而在囚禁過程當中,”夏彥刻意地,吐字清晰,“他自殺了。”

他自殺了。

這四個字如一記重錘敲在夏明之的耳邊,他幾乎要站不穩。

可夏彥還不準備放過他。

“但我查到的最有意思的還不是這個。”

“阮卿被發現的時候,血流滿了浴室的地面。可是他的手上,還握着一個手機,應該是好不容易藏下來的,”夏彥看着夏明之愈發慘白的臉色,問他,“你不如猜猜,他手機上最後一通電話是撥給誰的?為什麽打完這個電話,他就決定自殺了?”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答。

夏明之的臉色難看到像個病人,像是想起了什麽令他絕望入骨的往事。

但夏彥也不需要回答。

他心中覺得可笑,他這個兒子真的是太幸運了,即使把別人傷到這個地步,如今也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那個叫阮卿的孩子,都已經自殺過了,居然還能抛卻過去的種種,重新和他在一起。

以至于他這個兒子至今被蒙在鼓裏,毫無知覺地享有着這一切。

未免太不公平。

夏彥說道,“他最後通話的那人,是你啊,明之。那個叫阮卿的孩子,和你通完話的當夜,就自殺了。”

“那時候,你在哪兒呢?”

夏彥又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阮家沒有送他去醫院,如果他割下去的時候再用力一點……你根本沒有機會來跟我拿這枚戒指了。”

“你就會變成另一個我。”

夏彥把手掌攤開,戒指盒就躺在他的手心裏。

他把手心伸出去,将戒指遞到了夏明之眼前。

“現在拿去吧,我說了,你确實比我幸運。”

他已經懶得再過問夏明之的婚事了。

夏彥平靜地看着夏明之的眼睛,他能看出夏明之如今對他的恨意已經達到了頂點,卻又被阮卿曾經自殺過這個真相打擊得幾乎要站不住。

他清楚地看着夏明之的眼神一點點變得絕望。

看來夏明之,他的次子,是真的很愛那個阮家的養子。

一個慈愛的父親,在這種時候,是應該安慰自己的兒子的。

可惜他不是。

他自私且冷酷,自從餘爾璇去世,他已經很難再對任何人表示同情了,即使那人是他的親生兒子也一樣。

太陽快落下山的時候。

夏明之最終拿着那個戒指離開了。

夏彥看着他的車從小公館的門口開走了。

剛剛夏明之離開的時候,跟他說得最後幾句話是。

“即使我媽媽當年沒出事,她也不可能再和你在一起了。”

“她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她等了二十多年。你都沒有回頭。”

“所以你落到今天,全是你咎由自取,恨我也沒用。你活該一輩子都得不到解脫。”

夏明之拿過了戒指,已經走到了書房的門口。但他回過頭,又看見書桌上他母親的照片,笑得比玫瑰還要燦爛。

“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如果阮卿沒有活下來,我也許就是如今的你,”夏明之看着他的父親,他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手上還帶着那個孤零零的結婚戒指。夏明之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所以我會加倍地對阮卿好,不會讓他再受一丁點傷害。”

夏彥靠在座位上,腦袋往後仰。

窗戶裏透出來的光已經變得越發黯淡,傍晚就要來了,但是從窗戶裏看出去,小公館的花園還是風景如畫。

這個小公館是夏彥當年送給餘爾璇二十七歲的生日禮物,他們曾經在這裏度過了很多年,餘爾璇拉着他的手讓他摸自己的肚子,笑起來還和當初二十歲一樣天真,說寶寶在動。

可是一轉眼,這個小公館裏,已經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一無所有,連唯一留下的一枚結婚戒指,都是孤零零的。因為屬于餘爾璇的那一枚,已經在一次争吵中被她扔了。

他閉上了眼睛,他想夏明之說得其實也沒錯。

如果再給他一次逆轉時間的機會,他不會選擇回到餘爾璇做手術的那天。

而是會倒回到,二十歲的餘爾璇抓着一把亂糟糟的花向他求婚的那天。

然後在她問出“夏彥,你娶我好不好?”的那一刻。

拒絕她。

“不好。”

他們還是不要相遇了,也不要開始,就這樣各自過完一生。

這對餘爾璇來說,也許才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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