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罪魁

夏明之離開小公館以後,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開車。

小公館本身靠近郊區,開出去沒有多遠,周圍已經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逐漸冷卻的日光,照在車窗上。突然間車身緊急地剎住,濺起飛揚的塵土,在地上碾出一道深深的車轍。

夏明之的身體因為慣性往前一沖,剛剛只差幾厘米,他就險些撞到樹上,可他卻沒什麽表情。

他的手還握在方向盤上,整個人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凝固在車裏。

他剛剛一直在給阮卿打電話,他想見到阮卿,想問問他,夏彥說的都是真的嗎?

四年前,你給我打了最後一通電話,我卻沒有理會你發出的求救,把你遺棄在了那個陰冷恐怖的阮家。

然後當晚,你就割開了自己的手腕,是這樣嗎?

告訴我,阮阮,是這樣嗎?

他一遍又一遍地撥打着阮卿的電話,他的手一直在抖,有幾次都撥錯了號碼。

可是無論他撥打出幾次,阮卿都沒有接。

只有空洞的客服女聲一遍遍地提醒,“請您稍後再撥。”

他打了第七遍,終于停了下來,手機從他手中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

他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臉上帶着不正常的紅暈,眼睛裏也帶着血絲,看上去幾乎像個病人。

他思考了幾秒,又把手機撿了起來。這次他沒有再打阮卿的電話,而是打了夏明一的電話。

夏明一正在家裏,很快就接起來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弟弟要問自己什麽,語氣很輕松,“明之,怎麽了?”

然而夏明之一開口,聲音就嘶啞得把夏明一吓了一跳。

“哥,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告訴我。”夏明之低聲說道。

“什麽事?”

夏明之這個聲音聽得夏明一直覺不妙,他站起身離開了孩子和安婕都在的客廳,去了更安靜的書房,關上了門。

他沒想到和阮卿有關,只以為是不是他又為媽媽的事情跟夏彥發生了争吵。

“你的聲音怎麽回事?”夏明一問道。

然而夏明之沒回答他。

“哥,我問你,是你告訴我阮卿曾經被阮家囚禁過……關了快半個月才放出來,你說雖然阮卿受苦了,但是身體沒有大礙,”夏明之一邊說,一邊心口痛到難以呼吸,他惡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角,甚至咬破了,流出了鮮紅的血,他停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繼續說下去,“哥,你是不是還有什麽瞞着我,沒有告訴我?”

壞了。

夏明一一聽到這句話心頭就徹底涼了下來。

夏明之知道了,知道阮卿自殺過了。

夏明一突然慌了起來。

他以為這件事能瞞住夏明之一輩子,上次夏明之把阮卿帶回家,兩個人年輕人牽着手,看上去一切都這麽好,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阮卿什麽也沒告訴夏明之。

所以他以為只要他也不說,夏明之就不用背負更多的自責,就這樣平靜地和阮卿過一生。

“你,你聽到什麽了?明之你先告訴我……”夏明一還有點心存僥幸。

“你不要管別的,哥,”夏明之聲音裏有明顯的哽咽,“哥,你告訴我,阮卿是不是自殺過?阮家是不是在阮卿自殺以後,還找到了他藏起來的手機。”

夏明之眨了下眼睛,滾燙的眼淚從眼眶裏掉出來,從他的臉頰一路滾落到手上,逐漸變得冰涼。

“你告訴我,他最後一通電話記錄,是打給我的,對嗎?”

“你告訴我,別來騙我了,說!”夏明之怒吼道。

夏明一握緊了手機。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不知道要怎麽開口才好。

隔着手機他看不見夏明之的臉,可他怎麽會不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看上去對什麽都玩世不恭,什麽都不在意,可其實心腸比誰都軟。

所以他才前思後想,瞞下了這個消息,他怕夏明之知道了,就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

他會背負着這個沉重的包袱,過一輩子。

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夏明之還是知道了。

“明之……”

夏明一能聽見自己弟弟強忍的哭聲,這麽痛苦地忍在喉嚨裏,他更急了,下意識地安撫他,“明之,這不是你的錯,當年誰都不知道阮家做了這樣的事情。”

“如果知道,別說是你,即使是我也會出手幫忙的……”夏明一焦急地說道,“我知道你很自責,可是這事情已經過去了,阮卿現在已經恢複了,你要往以後看。”

夏明之還是沒有說話,手機裏只能聽見一點哽咽。

“明之,你給我提供的資料派上用場了,阮家最近接連丢了幾個大單子,阮振聲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了,阮家會遭到報應的,”夏明一急得恨不得現在就去把夏明之抓回來,“你和阮卿還有很長的人生,明之,你以後都可以保護他。”

保護他……

夏明之聽得簡直要發笑。

他保護了阮卿什麽。

他在最後一通電話裏,跟阮卿說,我不會再接你的電話。

阮卿這麽依戀地喊着他明之哥哥,等他來救他,而他卻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阮卿割開自己手腕的時候,得有多疼,他連吃藥都怕苦,割開自己手腕的時候卻毫不猶豫。

夏明之的眼前似乎看見了一片連綿的血水,而阮卿就倒在中間,他渾身都是蒼白的,像個冰冷的木偶,唯獨手腕上,一道深可見骨的紅色血痕。

那道傷口只要割得再深一點,他的阮阮就永遠回不來了。

“哥……”夏明之啞着嗓子道,“我光是心裏難受兩下,你就這麽心疼我。”

“可阮卿當年,有誰問過他疼不疼嗎……”

夏明之說完這句話,喉嚨裏就忍不住發出一聲悲鳴,他把頭埋在手臂中,像是被逼到絕路的困獸。

他不敢想阮卿當年是怎麽熬下來的。

他被送進醫院的時候又有誰來照顧他呢?

他喊疼的時候,有人能聽見嗎?

夏明之咬住嘴,不讓他哥聽見太多他的哭聲,咬得太狠,嘴唇上一圈都是血印,牙齒都染上了紅色。

可他卻想着,當年阮卿被送出國的時候,也許連身體都還沒有康複,就像個累贅一樣被迫不及待地扔掉了。

異國他鄉裏,他只有孤身一人,誰都不在意他,誰都沒關心他要怎麽活下去。

而他當年才十九歲,還沒有來得及長大。

“有誰問過他疼不疼,他才十九歲。”

夏明之哭着道。

他茫然地問他哥,“如果他死了呢……”

“哥,如果他死了,我該去哪裏找他?”

他覺得自己簡直可笑,他自顧自地以為一切還來得及,他可以補償阮卿,拿餘生的每一天去守護他。

可這不過是他在夏彥面前強撐出來的厲色。

在他心底裏,他也在問自己,如果阮卿當年沒能救得過來,他該怎麽辦?

夏明一在電話那頭,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自己勸不了夏明之了。

其實他何嘗不知道阮卿可憐,當年的阮卿,雖然身世凄苦,可是跟在夏明之身邊的時候,臉上也是有嬌憨的,乖乖被夏明之牽着手,一副合該被人嬌慣的樣子。

可是一別四年,他再見到阮卿,阮卿變得這麽成熟優雅,進退有度。

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他已經能獨擋一面。

“明之……”夏明一不知道他還能說什麽。

哪怕隔着手機,他也能感覺到夏明之的絕望,這麽重又這麽深,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快把夏明之都壓垮了。

他聽見夏明之說。

“哥,我都對阮阮做了什麽……”

“我比夏彥還不如。”

夏明一聽到這一句,背後都一涼,他都怕夏明之做傻事。

他急匆匆道,“你在哪裏,明之?你不要沖動,阮卿他沒有怪你,他分得清楚,你不是有意的。”

“他現在應該在家等你,你們是伴侶,你們有話可以溝通,阮卿他肯定不會怪你。”

夏明之苦笑了一聲。

直到這個時候了,他哥都還在為他開脫。

他知道他哥是為他好。

可他寧願阮卿怪他。

夏明之從後視鏡裏看着自己,他這一生,除了失去了母親,其他時候一直順風順水,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他家世顯貴,又有兄長庇護,他是夏家的二少,沒有人能給他一點挫折。

可是阮卿呢,阮卿有什麽?他是一個被親生母親都抛棄的孤兒。

他這樣艱難地長大了,剛剛以為一切都變好了,轉眼就被菜入人間地獄,所有最親近的人都背棄了他。

他已經學不會撒嬌哭泣了,學不會抱怨自己的苦楚了。

他自己熬過了世間最難的痛,再沒什麽傷害他了。

夏明之只要一想到如今阮卿看着他,還能笑得這麽溫柔,就覺得心如刀絞。

“別說了,哥。”夏明之捂住了眼睛,“別說了……”

別再來為他開脫了。

夏明之挂斷了電話。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

夏明之靠在座位上,望着天色越來越深,最後變為一片濃黑。四周都是樹林,晚風從林間穿過,帶起樹葉沙啞的響動。

當初他和阮卿分手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一片黑色。

那天他把發情期的阮卿丢下了,第二天,他明明去了醫院,明明在阮卿門外守了一夜,再走進去,卻是在阮卿期待的眼神中,冷靜地跟他提出分手。

夏明之呆呆地坐了一會兒。

他已經不想給阮卿打電話了,他發熱的大腦慢慢冷靜了下來。

他沒什麽可以問阮卿的,因為阮卿永遠原諒他,他去逼問阮卿這樣一段往事也不會有結果。也許到最後,阮卿反而還會倒過來安慰他。

他曾經是阮卿的依靠,是阮卿訴苦撒嬌的那個人。可是事到如今,已經是阮卿在不斷地安撫他,不讓他背負沉重的過去。

夏明之想,他何德何能,得到阮卿這樣的一份愛。

阮艾敏都沒能得到阮卿的原諒。

可他卻得到了。

他又坐了一會兒,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還以為是阮卿,慌亂地擦了下眼睛,下意識把聲音調整得正常一點。

可是接起電話以後,對面卻是個不熟悉的女聲。

“您好,夏明之先生,我是您訂婚場地的負責人,我想跟您确認一下,訂婚時的鮮花,主要種類是玫瑰和洋桔梗嗎?”

夏明之的眼睛眨了眨。

他遲鈍地想起了,原來他訂了求婚的場地,訂了鮮花,準備了戒指,要在當初為阮卿舉行成人禮的地方,向他求婚。

他一廂情願地布置着一切。

“夏明之先生?”電話裏的女聲聽他一直不說話,又确認了一遍。

“就這樣吧。”夏明之沒力氣和她說話了,挂了電話,然後把手機扔在了副駕上。

他掏出了今天從夏彥那裏拿到的戒指,戒指盒打開以後,裏面一個梨形的黃鑽戒指,鑽石極其華美,并不太适合日常戴,只是作為餘家的一件禮物,代代傳下來。

夏明之把這枚戒指握在了手心裏,尖銳的疼痛刺激着他的掌心。

他曾經在餘爾璇的珠寶櫃裏看見過這枚戒指,那個時候他母親和父親感情正好,他也還是一個正常的,接受ao結合的alpha。

他靜靜地看着這枚戒指。

他想起了當年他陪着他母親做手術的那一天,是個雲淡風輕的好天氣。似乎預兆着一切都會順利。

當初他母親因為标記清除手術而去世。從那天以後,他就患上了應激性标記障礙,他從心底深處,無法标記任何一個omega,因為這讓他想到死亡,想到a對o的掠奪。

可他明明走上了和父母不一樣的道路。

他明明沒有标記阮卿,阮卿也差一點……就死了。

差一點就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和他母親一樣,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上。

夏明之微微地閉上了眼,車內已經變得一片漆黑,車外星野低垂,安靜得聽不見任何嘈雜的聲音。

他終于明白了。

罪魁禍首從來不是ao之間的标記。

是他和夏彥這樣的alp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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