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請求

阮卿在汽車裏枯坐了一個小時,外面的陽光逐漸冷卻了,透過車窗招進來,已經感覺不到暖了。

而阮卿就這麽呆呆地坐着,睫毛半天都沒有眨動一下,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麽。

直到他被副駕駛上面的手機鈴聲驚醒。

他吓了一跳,眼睛遲鈍地眨了一下,往副駕駛上看過去。

發現是夏明之的電話,阮卿本來伸出去的手頓時如被燙到一樣縮回來。

他沒有接,但是夏明之很快又打了第二遍,第三遍,手機甚至來不及停頓,就立刻又嗡嗡直響。

鈴聲在狹窄的空間裏回蕩着,吵得人頭腦發昏,而阮卿卻情不自禁地發起抖,他看着手機上夏明之的名字,突然覺得脖子上的頸環跟着燒起來,那個刻在頸環上的名字烙鐵一樣貼着他的性腺,痛到他幾乎難以喘息。

鈴聲一直在響。

可他卻一次都不敢伸手去接。

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夏明之,他懷孕了,這次是真的有孩子了。

四年前,他就因為一個錯誤的驗孕棒,想要設計夏明之标記自己。他以為只要兩個人有了标記,夏明之就一定會接受他和寶寶。

他想,也許夏明之會生氣他擅作主張,但夏明之是喜歡他的,肯定不會氣他太久。

他就這麽天真愚蠢地抱着這個念頭,解開了自己的頸環。

然後現實給了他最沉重的一擊。

夏明之連标記他都不願意,哪怕他們有最高等級的契合度。

而夏明之暴怒地推開他的時候,他從床上滾下去撞到桌子腳,他還下意識護住了肚子,怕肚子裏的寶寶受傷。

他一心一意地想留住這個孩子。

可是等他被送進醫院,醫生卻告訴他。

他沒有懷孕。

驗孕棒是錯的,假的。

他在頃刻間失去了一個孩子,同時失去的,還有他愛着的夏明之。

阮卿不知道手機到底響了幾遍才停下來。

他只知道車裏乍然恢複了寧靜,除了他急促的呼吸聲,聽不到一點雜音。

阮卿癱軟在座位上,身上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他茫然地看了手機許久,等确定它不會再響了以後,他才慢慢地把手搭上了方向盤,開出了醫院。

但他沒有開往他和夏明之同居的家裏。

而是開往了之前他一個人獨居的那個公寓。

此時他還不知道,夏明之在撥打他沒有得到結果以後,又把電話打給了自己的大哥,夏明一。

而等到和夏明一的通話結束後,夏明之在車上坐了許久,臉上的淚痕逐漸幹涸了,他又重新打了另一個人的電話。

那個人是元姝。

是在他沒能參與的那四年裏,一直陪着阮卿的元姝。

元姝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夏明之的時候,幾乎以為他是打錯了電話。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接了電話。

而聽到夏明之幹澀的嗓音的一剎那,她不由心口緊了一下,差點以為是阮卿出了什麽事。

“喂,請問你有什麽事?”元姝聽見了夏明之的呼吸聲,卻沒聽到他說話。

夏明之沒再待在車裏,他靠在車前蓋上,四周都是曠野,寂靜無聲,只有他手裏的打火機,咔擦一聲,在黑暗中炸開了一朵紅色的火花,點燃了他唇邊的煙。

“元姝,你現在有空嗎?我想和你确認一件事。”夏明之說道,他已經冷靜了下來,眼睛在黑夜裏顯得很亮,像一個潛伏在黑暗中的捕獵者。

“我在家,你說吧什麽事?”元姝說道,她沒想的太複雜。

結果她卻聽見夏明之問,“你知道阮卿自殺過嗎?”

元姝握着手機的手僵住了。

她沉默了下來,像一棵筆挺的樹一樣,僵硬地站在自家的客廳裏,柔和的燈光從她頭頂照下來,落在地面上,就成了一個扭曲的影子。

她說不出話來,心裏卻震驚地想,夏明之怎麽會知道,阮卿告訴他的嗎?不,不對,如果是阮卿告訴他的,他就不會來問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回答,然而她的沉默已經給了夏明之答案。

“看來你是知道的。”夏明之判斷道。

他心中愈發覺得自己可笑,看來他和阮卿身邊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唯獨他這個罪魁禍首還被蒙在鼓裏,無知地幸福地過着每一天。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件事,”元姝也明白自己的反應出了纰漏,但她并不驚慌,她坐到沙發上,問道,“誰告訴你的?”

“我哥告訴我的,但我今天不止是想聊這個,”夏明之說道,“我能不能拜托你,抽空和我見個面。”

元姝微微地皺起眉,“你找我什麽事?”

“我想請你,把阮卿這四年裏到底都經歷了什麽,告訴我。他自殺以後是怎麽在國外熬下來的,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想請你全都告訴我。”

元姝愣住了。

夏明之又道,“我到今天才發現,我根本沒有這麽幸運,上天沒有還給我一個完好無損的,還願意愛我的阮卿。他遭遇了這麽多苦難,卻把我圍在玻璃花房裏,不讓我看見一星半點。”

“可我不能這麽恬不知恥地裝作不知道,我想知道我到底把他害成了什麽樣子,所以拜托你告訴我。”

元姝聽着夏明之的每一句話,她的指甲慢慢地掐進了自己的掌心裏,留下幾道彎彎的紅色印痕。

她的眼前又出現了四年前剛來國外的阮卿,消瘦蒼白到像個紙片人,裹在厚厚的被子裏幾乎看不出起伏,他還是這麽好看,卻是一種衰頹的美,仿佛下一秒就會消失。

她恨不得現在就把夏明之揪到自己面前,帶着滿腔的憤怒,把阮卿所經歷過的事情一件件摔到他臉上。

她知道阮卿已經放下了,走出來了,可她沒有。

她永遠不能放下這四年裏阮卿遭過的痛苦。

最絕望的時候,她恨不得把阮家付之一炬,她恨不得看見所有折磨過阮卿的人都在痛苦裏死去。

但是……

元姝咬住了牙關。

但是她答應過阮卿,不能把他遭遇的這些苦難告訴別人,尤其是夏明之。

所以她只能艱難地開口,說道,“我知道的也許并沒有你多,你可能找錯人了。”

“我沒有找錯,”夏明之抽了口煙,月亮已經從烏雲後出來了,照得他面前一片雪亮,“雖然我們只見了一面,但是阮卿提起過你不止一次。他說過,如果不是你,他可能都不在了。他還說過,他剛去國外就遇見了你,然後四年你們都一直是朋友。”

“阮卿那時候身體都沒有恢複,而你陪伴在他身邊。如果連你也不知道阮卿這四年的情況,就沒有人知道了。”

夏明之能聽見元姝的呼吸沉了幾秒,他說道,“元姝,我請求你告訴我,你是阮阮的朋友,而我傷害過他。如果你不告訴我,我就永遠不知道自己對阮卿犯了多大的錯,你難道想這麽輕易地放過我嗎?”

元姝被他一語正中紅心。

她當然不想。

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把她和阮卿的約定打破了。

夏明之也不想把她逼得太緊,他在電話裏說道,“你可以現在不用回答我。而且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能查到一些事情,雖然這四年阮卿是在國外,但他經歷過的東西一定會有記錄。”

“你們夏家倒是權勢滔天。”元姝忍不住諷刺了他一句,“阮家也一樣,你們不愧是世交。”

夏明之沒反駁她。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麻煩你給我打個電話,我随時都有空。”

元姝沒再說話,夏明之道了一聲再見,就挂斷了。

他在車前蓋上摁滅了煙頭,橘紅色的火在黑夜中一下子熄滅了。

他看着手機上已經結束的通話,心想,元姝會告訴他的。

一定會。

其實他剛剛有兩個選擇,他還可以打給那個叫淩安的omega,他知道的關于阮卿的事情一定也不少。

但他卻毫不猶豫地打給了元姝。

因為雖然只是短短的幾面,和元姝最深切的交往不過是一起吃了頓飯,但他卻察覺到,元姝對他的一點微妙的恨意。雖然精心的掩飾過,卻還是被他察覺到了。

她看着他的眼神永遠是冰冷的,即使努力維持和平的樣子,但她眼睛深處卻充滿了冷意。

他起初以為是因為自己抛棄過阮卿,但現在他才明白,她是在為阮卿不值,也在為阮卿不平。

她真正憎恨的,是阮卿遭遇了這麽多折磨才活下來,憑什麽他和阮家這樣的罪魁禍首,卻一無所知地繼續着生活,甚至能和阮卿重歸于好。

所以她一定會告訴他。

夏明之确信。

他把煙頭扔到了車裏的煙灰缸裏,重新發動汽車,準備離開。然而車子才剛剛啓動,夏明之就又收到了一條消息。

來自于阮卿。

信息很短,說他下午有事沒聽到夏明之的電話,但他今晚還有事情,就先不回家了,他住在元姝那裏。

夏明之拿着手機看了許久,他第一反應就是阮卿說謊了。

并不是覺得他住在元姝家裏說謊,而是如果阮卿下午真的在忙,忙到接不到他的電話,他應該也會在忙完事情以後,立刻回一個電話給他。

而不可能僅僅發了一條短信來解釋。

可他也沒有再試圖給阮卿打電話,他回了一個“好”,就把手機重新扔回了副駕駛,駕着車離開了這個地方,往他和阮卿的家裏開去。

雖然他明知今天的家裏,只有他一個人。

元姝心煩意亂地把手機扔在了沙發上。

她不得不承認,夏明之說的是對的,她怎麽能甘心就這麽輕易地放過夏明之。

陪在阮卿身邊整整四年的人是她,看見過阮卿有多崩潰絕望的人是她,苦苦哀求阮卿不要放棄的,還是她。

而夏明之什麽都不知道,明明是壓垮阮卿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卻什麽也不知道。

更令她絕望的是,夏明之什麽都不用做,就能重新地又擁有阮卿。就好像這四年什麽也沒有發生,他們還是天生一對,是高度契合的alpha和omega,絕配。

元姝的視線落在旁邊桌子的相框上,最中間的相框裏是她和阮卿還有淩安,三個人的照片。而旁邊的更小的一個相框裏,卻是阮卿的獨照。

那是十八歲的阮卿,坐在學校的欄杆上,穿着白色的校服襯衫,頭發軟軟地貼着耳朵,笑起來眼神明亮,眉眼彎彎。

這張照片是她偶然捕捉到的,她拿着相機路過,恰好地拍下了這一幕。

照片上阮卿笑得這麽好看,卻不是對她在笑,而是對着他不遠處的夏明之。

這世間就是這麽不公平。

元姝想道。

她在沙發上坐了許久,也想了許久,最終打斷她思考的,是門鈴聲。

她一開始還以為是走錯了的,然而隔着貓眼往外一看,她就立刻開了門。

站在門外的,是阮卿。

是眼睛紅紅的,一看就哭過了,失魂落魄的阮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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