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恐懼

元姝被這樣的阮卿吓了一跳,她急忙把阮卿拉進來,玄關的燈光底下,阮卿的臉色稍微有了一點血色,嘴唇也是紅的,但是上面卻有一圈清晰的咬痕。

“阮阮,你怎麽了?”元姝急得不行,她上下打量了阮卿幾眼,阮卿身上并沒有外傷,她差點脫口而出是夏明之怎麽你了嗎。

但她随即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如果是和夏明之吵架了,夏明之剛剛應該不會和她打這個電話。

阮卿卻沒有說話,只是疲憊地把額頭靠在了元姝的肩膀上,他和元姝的身高差不多,額頭不怎麽用力地抵着元姝的肩膀,像一個落魄無依的鳥,終于找到了停歇的地方。他起初還強忍着,但很快他的眼淚就浸濕了元姝的衣服。

元姝甚至不敢動,她小心翼翼地輕輕摸了摸阮卿的背脊。她很熟悉該如何安撫阮卿,當年她陪着阮卿治療的時候,醫生說過,撫摸背脊也能讓人稍微放松一點。

她聽着阮卿的抽泣聲,心都要絞在一起,腦海裏飛速地做起了排除法,如果不是夏明之,難道是阮家又對如阮卿做了什麽嗎?

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卻聽見阮卿模模糊糊,含在喉嚨裏的聲音。

這聲音這麽輕,卻像蛛絲一樣纏繞在她的心上,勒緊,讓她有一瞬間的窒息。

她聽見阮卿說,“我下午去了醫院,做了驗血。”

“驗血的結果顯示,我懷孕了。”

元姝本來高懸的心砰得一聲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她慢慢撫摸着阮卿背脊的手僵住了。

她是知道阮卿最多秘密的人,她知道四年前阮卿就是誤以為自己懷孕,才會設計夏明之标記自己,她也知道,阮卿曾經多麽渴望有一個自己的家庭。

可她随即又聽見阮卿低微的聲音。

“元元,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留下這個孩子。”

元姝這下子是徹底愣住了,而阮卿也站直了身體,離開了她的肩膀。

他剛剛太疲憊了,整整一個下午他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思索着這件事,他還沒有考慮好是否要告訴夏明之,可是他一個人又無法消化這件事情。

而看見元姝的一剎那,她站在燈光下,這麽擔憂地看着他,他才突然覺得有點委屈,才顯露出一點崩潰。

但現在他又慌亂地擦掉了自己睫毛上的眼淚,掩蓋掉剛剛的狼狽,他努力地對元姝笑了一下,可是甚至沒能維持一秒。

元姝和阮卿并排坐在了沙發上,阮卿的身體不适合喝酒,元姝就給他倒了一杯牛奶,但是阮卿喝了兩口就喝不下去了。

他的胃裏現在翻江倒海,像是塞了幾塊沉甸甸的石頭。

他蜷縮在沙發上,明明肚子裏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他卻像個嬰兒一樣蜷縮起來,是極其沒有安全感的姿勢。

他抓着熱牛奶,而元姝正在看阮卿的檢查單,上面明确地告知阮卿已經懷孕。

元姝注意到,這張報告單皺的不成樣子,像是被人幾次卷成一團。

她聽見阮卿說,“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夏明之。”

元姝擡起頭看他。

“你怕他不想要這個孩子嗎?”元姝問,這是她本能的第一反應,畢竟當年阮卿和夏明之鬧到這麽難堪的分手,也有夏明之不想要被家庭所累的元素。

可阮卿卻搖了搖頭,不是這個原因。

雖然他拿到報告單的剎那,就想起了夏明之曾經震怒的臉,可是冷靜以後,他就清醒了。

他說道,“夏明之雖然以前不想要孩子,但他不是個一意孤行的人。我能感覺到他現在是愛我的,如果我說我想要這個孩子……”阮卿的眼神柔軟了一秒,“他估計明天就會拉我去登記結婚。”

他了解夏明之。夏明之這個人并非是沒有責任心,恰恰是責任心過重,一旦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他就會被完全地牽絆住。所以他幹脆提前預防,不給自己這個機會。

可是之前阮卿發現夏明之在查找蜜月旅行的地點。

背着他偷偷查的。

他假裝沒有發現,但他看着夏明之在廚房裏給他做早餐,他又忍不住地露出一點微笑。他已經不像十九歲時那樣渴望婚禮,渴望标記了,可是發現夏明之在考慮他們的将來,他一邊忐忑,一邊又忍不住地覺得有點幸福。

“那是為什麽?”元姝忍不住問道,“阮阮,你怎麽會不想要這個孩子?”

她太清楚阮卿曾經有多渴望一個家庭了。

阮卿握住了手上的熱牛奶,像是怕冷,他又蜷縮起來一點,喝了一口。

他垂下了眼睛,沒有看元姝,說道,“我不是不想要這個孩子,我是不敢要。”

不敢和不想,完全是天壤之別的兩個詞。

“元元你大概不能明白,這個孩子對我意味着什麽。一旦這個孩子出生了,他身上帶着我和夏明之兩個人的血,”阮卿盯着杯子裏的牛奶,輕輕的,滿是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就再也不會允許夏明之離開我了。”

“……什麽意思?”元姝沒有聽明白,她有點困惑地看着阮卿。

阮卿終于轉過頭看了她一會兒。

元姝看上去是這麽的擔憂,一雙眼睛裏寫滿了不安,惶急地看着他。

阮卿心裏更難受了,他總是這樣,他總是讓身邊的人陷入和他一樣的焦慮。他一直感激元姝陪他接受治療,如果不是元姝一直堅持,他可能早就不存在這個世界了。

可他有時候又會覺得,是他拖累了元元。元姝花費了太多本該屬于自己的時間在他身上。

而事到如今,他還在麻煩她。

“元元,你陪着我做了這麽多心理治療,你應該最清楚我現在是什麽樣子,”阮卿低聲道,“我雖然放下了自殺的念頭,努力地從抑郁的情緒裏掙紮了出來。可我的安全感,我對于感情的信任,已經完全崩潰了。”

他接連地被自己的親生母親和夏明之抛棄,這兩個人是他在世界上所最依賴的人,可他們居然在同一時刻裏,離開了他。

尤其是阮艾敏。

阮卿永遠都忘不掉,她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你沒有出生就好了。這句話一直盤旋在他腦海裏。阮三小姐素日裏溫柔的臉,居然可以變得這麽猙獰。

這讓他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覺得自己是個罪證,不值得被任何人愛,他最好現在就去死。

阮卿心裏頭有點悵然,他說道,“所以我最初回國的時候,我雖然和夏明之在一起了,但我完全沒有奢望他愛我。我覺得他只是出于愧疚,憐憫,但我不在乎。因為我做好了他會離開我的準備。”

“可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他偏偏在每一天的相處裏,逐漸讓我相信,他原來是愛我的。”

阮卿苦笑了一下,這世上最能腐蝕人心的,永遠是溫柔與愛。

他四年的心理暗示,居然也會在夏明之的每一個吻裏慢慢融化。

讓他重新相信,夏明之是愛他的,不論多少,總是有的。

“我心裏就生出了貪念,渴望。原先我只是想,他現在是愛我的就好。但一旦這個孩子出生,我就回不了頭了,我會要他永遠在我身邊,不能再離開我半步。”

阮卿看清楚了元姝臉上的神情,他知道元姝在想什麽。

他搖了搖頭,“我說的永遠不是開玩笑的,我已經失去過他一次了,如今他回到我身邊,我不能再承受失去他第二次。”

他遲疑了一下,卻還是說出口,“我幾乎隔幾天就會夢見,夏明之變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而我把他關進了玻璃籠子裏。”

夢裏面,夏明之變成的蝴蝶一直撞着玻璃蓋子,撞得頭破血流,可他卻只是無動于衷地看着。

他心裏滿是冷漠地想,明明是你說要永遠在我身邊的,現在你怎麽能離開我?

而他醒來以後,看着安靜睡在身邊的夏明之,感覺到渾身發冷。

他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

他也希望變得和四年前一樣,天真直率,篤定地覺得自己會和夏明之走過一輩子,可他已經被這四年摧毀得面目全非。

阮卿自嘲地笑了一聲,“我知道我這樣的心态是病态的,所以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但是一旦我和他有了一個孩子,我就有了理由無休止地糾纏他。婚姻可以解除,标記可以去除,但孩子卻永遠都在。一旦他讓我感覺到不安全,我甚至可能拿孩子威脅他。”

“我知道夏明之現在是愛我的,可我已經不敢相信童話了,不敢相信任何人能無條件地愛我永遠。也許直到我們死的那天,我才能安心。”

阮卿說到這句話的時候突然停住了。

僅僅是幾秒,他的眼睛裏就又蓄滿了淚水,顫巍巍地沾在睫毛上,又落了下來。

他輕聲道,“連我都讨厭這樣的自己,夏明之又能忍受我多久?”

他沒有看元姝,而是拿手掌貼着自己的肚子,這裏什麽都沒有,一片平坦,可他卻隐約能感覺到手掌下是個跳動的生命。

如果她能平安地度過十個月,就會變成一個可愛白嫩的小孩子,躺在他的臂彎裏。

這曾經是他夢寐以求的場景。

可現在他的心卻微微發起抖來。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變得面目可憎,拿她當作威脅的籌碼,你說她會不會和我問出同樣的問題?”

阮卿痛苦地看着元姝,“她會不會有一天走到我面前,像我問阮三小姐一樣問我——爸爸,你為什麽要生下我?”

他光是想一想,都覺得心裏痛苦到無法呼吸。他曾經作為孤兒長大,他想過如果有一天他有了孩子,一定要給她全世界最充沛溫暖的愛。

可他現在卻變得這麽可悲,他很害怕自己變成另一個阮三小姐。

他感覺到元姝拉住了他的手,可他擡起頭,先看見的卻不是元姝的臉,而是她旁邊的桌子上的照片,照片上是十八九歲的他,天真溫柔地對着鏡頭外面笑。

“我到底是怎麽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阮卿看着那張照片喃喃自語,那照片上也是夏天,他穿着幹淨的白襯衫,眼神明亮,身後是一片開得正好的薔薇。

僅僅是四年,他就變成了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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