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拾肆 芸娘
因為春酣樓過高,鄰近的建築均矮了它一大截,故而葉蓮燈站的和麻子站着的最高層上,許是鑽入了些許冷風,竟讓人感覺到絲絲滲骨的涼意。
說涼,還因為傳來的琴音也帶着刺骨的涼。
最高一層只有一間屋子,想必就是芸娘的房間。
房間裏燈火通明,看得人心生暖意。
房中主人似乎在彈琴,那琴彈得雖不如邢墨那般出神入化,勾人心魄,卻也能聽出彈琴人技藝不落俗套,琴韻不落凡塵。
只是那琴音期期艾艾、纏綿來纏綿去,似是胸中千壑欲言又止,到了最後反倒化成了寒涼恨意,聽了直教人砭骨惡寒。忽的,弦音一滞,一切複歸了然。
芸娘似乎是察覺到了有人在門外。
“誰?”
葉蓮燈推搡了一下麻子,麻子擡手正欲扣門,動作到一半卻又放下,嘴裏無奈地低嘆一聲。
葉蓮燈覺得他把男人的臉都丢盡了,就沒見過這麽磨磨唧唧的男人,打算直接一腳把他踢進去,芸娘卻好像透過那一陣微微的輕嘆分辨出了心上人的聲音。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的同時,葉蓮燈只聽見一個極柔軟好聽的聲音傳來,內中柔情似可化骨。她瞬間理解了為何會有那麽多世間英豪甘願沉溺于溫柔鄉。
“郎君,是你嗎?”
郎君那一喚,聽得葉蓮燈心都酥了,莫說是麻子。他當即推開門,将朝思暮想的美人一把抱在懷裏。
“阿芸,對…對不住,我…我這麽久才…才來看你!”
“郎君,只要你還活着就好了,只要你不被人欺負就好了,阿芸唯願你能平平安安。”
“阿芸,都…都是我沒…沒用,不能把…把你贖…贖回去…”
“郎君別這麽說,只要阿芸隔一段時日能見你一面,知道你尚且安好就已經很知足了。”
……
兩人幾句話下來就已經忍不住要哭了,葉蓮燈也不好打擾他們,就站在一旁看着這對重逢的苦命鴛鴦結結巴巴地你侬我侬、甜言蜜語。
“咳,您二位久別重逢,但能稍微體諒一下我的感受嗎?可以先進去再敘舊不”
過了好一會兒,葉蓮燈發現他們好像完全忘記了有她這麽個存在,便忍不住咳了一聲。
芸娘一驚,緩緩從麻子懷裏抽出來,梨花帶雨地看着葉蓮燈,柔聲問道:“這位是?”
葉蓮燈涼涼道:“打雜的!”說完便大剌剌地推門先進去了。
“……”麻子牽過芸娘的手,也跟着走進了屋子,“救…救命恩人。”
兩個人情不自禁,又如膠似漆地黏了好一會兒後,芸娘終于舍得為她這個姑且算半個恩人的“不速之客”倒了杯茶,葉蓮燈這才有機會仔細欣賞美人。
芸娘約摸三十出頭,一襲白衣雖是花魁青樓,卻并未沾染一絲風塵味,她的眼神清澈柔軟,皮膚白如凝脂,一舉一動雖是盈盈嬌弱,煞是惹人心生憐愛,可葉蓮燈卻在她舉手投足之間,覺出有一股淡淡的堅毅英氣來。
芙蓉美人姿,秋菊清素骨。
的确是個不俗的女子。
葉蓮燈忽然有些好奇,麻子究竟是多走運竟能得了這花魁的真心。
麻子不僅結巴,還人如其名,滿臉麻子。
葉蓮燈通過他的聲音猜測他也不過三十來歲,但他嗜酒成性,加上常年微駝着背,乍看來就像是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一般,和芸娘站在一起時頗容易讓人誤解為父女。
“你們是怎麽到這兒來的啊?”葉蓮燈不知想起什麽,随便地問道。
麻子正欲開口,芸娘已經軟軟道:
“我是十年前從東邊逃難來的。那時,天下武林處處紛争不斷,我們這些貧寒人家只有一路西逃,逃到最後無處可去,親人也悉數死在了逃亡途中,我便随鄉鄰們來到了平家村。再然後,媽媽瞧我姿色尚可……”
“啧!花魁大美人,你這叫姿色尚可,你再謙虛也得給我留點面子呀。”
葉蓮燈一臉不以為然,誇張的語氣讓芸娘覺得她倒是很好相處,竟跟着被逗笑了。
她剛想再說些什麽,誰知葉蓮燈話鋒一轉,接着問道,“東邊?大漈還是東洛?還是說是昭晏?”
“我和郎君都是大漈人,葉姑娘你是哪裏人呢?”
“诶呀,正巧了,我也是大漈人。我最喜歡大漈的紫竹林、墨陽鎮,還有那個風雪城了,聽說風雪城裏當年還出了好些個頂有名的江湖門派,你記不記得?只可惜都不怎麽走運,只要有一個勢力略微要超過其他門派,門中就會有人死于非命。那個才叫慘哪。”
芸娘笑笑道:“我不過普通人家出身,哪裏曉得那些江湖大事呢?葉姑娘你年經輕輕,去過的地方還真不少,實在令芸娘羨慕。”
“紫竹林其實是多年前一個殺手組織,大約十年前,忽然一夕之間組織內部人員全部暴斃,死相極慘。”
“啊,竟有這種事情?葉姑娘怎麽知道?”
“因為這是我瞎編的啊!”
“……”
芸娘無奈地笑笑,一小會兒的攀談之後她大概已經清楚了葉蓮燈的性格,明白她說的話多是玩笑話,便保持微笑地搖搖頭。
葉蓮燈在試探。
起初她擔心麻子遇人不淑,懷疑這個芸娘又騙感情又騙財,便特意問了幾個問題。
一連試探下來,沒看出什麽端倪,看來他二人是真心的。
麻子一直滿面春光地保持沉默,一聽到芸娘說話就傻乎乎地點頭。
只是,在葉蓮燈看不到角度下,他的手一直有力地緊握成拳。
他們随随便地聊了幾句後,幾個人便開始喝起了酒。
葉蓮燈臭不要臉,老把不擅長的事情僞裝得很擅長。
她其實酒量奇爛無比,沾酒就醉,但偏偏整天嚷嚷着要喝酒。
她若是不高興,醉了立刻就睡,乖得像個熟睡中的襁褓嬰兒。她若是遇上了開心事兒,不把房上的瓦揭下來幾片,是決計不會安安心心躺着的。
這一夜,不知深淺的芸娘和麻子無意中灌了她不少酒,事後頗為後悔地照顧發酒瘋的葉蓮燈一宿。
她一會兒又是自個兒手舞足蹈,一會兒又是摟着朱雲要抱抱,麻子只好一直堵着門,不讓她出去禍害黎民百姓。
故而葉蓮燈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有一些懷疑人生。
她是在桌子上醒來的,脖子一動就疼,因為昨天晚上,她折騰累了之後,極其風騷地像王八一樣趴在桌上睡了一宿。
麻子和芸娘似乎是困得不行了,兩個人相擁着靠着桌腿睡着了。
葉蓮燈跳下來,不可思議地細細打量他們,還看到了芸娘絕美長眸下的……黑眼圈。
罪過罪過!
葉蓮燈無視了滿地的殘局,從懷裏掏出一疊錢壓在破了的酒杯下面。
她不禁有些佩服他們兩人,居然沒有讓她把老鸨那些麻煩人物引來。
她自然是沒見過自己發酒瘋的樣子,但是上一次發酒瘋是在昭晏皇宮,她剛頂替了瀾熾的位置,愉悅至極,半夜裏跑到膳房偷了點酒喝。
第二天,宮女們被她吊在樹上,一個個哀嚎着把她叫醒……
她發起酒瘋來,自己都怕。
但是,她偏偏喜歡喝酒。
葉蓮燈打了個寒顫,無比愧疚地跨過麻子二人,走到窗戶邊準備離開事發現場。
忽然,她猛地扭頭,神情瞬間變得冰冷嚴峻。
屋子裏還有一個人!
自打進了這間屋子後,就總覺得有一股視線纏在她身上,她四處打量卻什麽也尋不到。
她本以為是錯覺,現下卻又感覺到了。
她閉上眼睛。
昨夜他們一直在談話,現下周圍一片寂靜,她聽見了多餘的聲音。
睜開眼的剎那,葉蓮燈立刻移向一個方向——房中的暗門。
因為春酣樓是青樓,便不免會有家人來捉奸的情況發生。安全起見,每一間房內都會有一個隐蔽的暗門,必要時刻以供藏身。
葉蓮燈循着聲音的痕跡,果然在裏屋的妝臺下發現了一個暗門。
她飛快地移過去,足尖點地,剎那間便無聲地蹲在了暗門前。
暗門上有一排小孔。
她看到了。
是一雙清澈的眼睛。
在顫抖。
濃密的睫毛上淚花依稀,看瞳仁應該是個孩子。
那雙眼睛看向她的眼神,很複雜。
有點像害怕?
完了,她成功把孩子吓哭了……
她本想把那雙眼睛的主人抓出來問個究竟,但暗門本就是為了防止被人找到才設計的,暗門下邊自然連了其他的通道,葉蓮燈剛和那雙眼睛視線相對的時候,一陣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後暗門內便沒了聲音。
人已經跑了。
她站起身,長長地嘆了口氣,譴責了一下昨晚肯定又是失态至極的自己,随後擡腳打算揚長而去。
剛挪了一步,葉蓮燈忽然回頭,重新凝視那暗門——
青樓裏,為什麽會藏着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第一更——大型狗糧現場,聲控燈今天格外的亮
大嘎知道麻子為什麽叫麻子嗎?因為看到這兩個字就會提醒我碼字~
文中的“芙蓉美人姿,秋菊清素骨”是化用了“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出自王昌齡《西宮秋怨》)和“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出自《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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