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拾叁 癫狂

邢墨離開了。

他什麽也沒說,背上了他片刻也不曾離身的琴。

葉蓮燈什麽也沒問,只為他牽來了一匹馬。

他離去的時候只留下一個淡淡的淺笑,對葉蓮燈說:“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

那聲音依舊醇和悅耳,淺淡的語氣倒像是一種安慰。

除此之外,便只留下了一個潇灑而落拓的轉身,不曾回頭,一騎絕塵。

葉蓮燈感到不安,她自然相信他一定會回來。

只是,感到不安是因為心境變了。變得會擔心一個人,變得會患得患失,變得會那麽在乎一個人的背影。

正是在邢墨離去時,葉蓮燈變得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與她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游僧禪寂曾說,當她開始因為一個人變得慌張無措時,那便是機緣已至,勢必有劫難發生,但求一個“堪”字。

彼時,她問:“如何堪?”

“若能堪破紅塵心,便無需畏懼任何劫難,若是堪不破,葉施主誰也救不了。”

禪寂的話就像啞謎一樣,她最是苦惱這些亂七八糟的佛偈,堪來堪去不若行好當下事,想多了不過是徒添苦果罷了。

所以,那時她聽了這番話後便立刻将之抛諸腦後,不甚在意,她只想無憂無慮、潇潇灑灑地活着,他人、劫數、紛争…與她何幹?

可如今,看見邢墨離去的背影,她忽然想起這句話,像不知何時種下一苦根,枝枝節節蔓延,引出無數苦果。

不安。

強烈的不安。

暮色十分,秋風乍起。

葉蓮燈一人獨自坐在窗畔,手枕窗牖,臨街倚望,瞧着外面的街景。

平家村臨近大漠,遠處黃沙隐隐的呼嘯聲似是在呼喚歸人。街上行人縮着身子裹在衣服裏,低伏着走過長街。

漸漸地,暮色越來越深,寒風也越來越冷。大街上反倒變得游人如織,影影幢幢,平家村特有的紅燈籠點亮了大街小巷。

平家村地方不大,酒樓、青樓之類的卻相當多。仔細一聽,滿街的嘔啞嘲哳互相交彙,織成一段悅耳和聲,像琴韻中最悠長的猱音,有聲更似無聲。

而耳邊近畔,冷風吹動窗棂,窗門吱呀吱呀作響。

寒風由拂在葉蓮燈臉上變成刮在葉蓮燈臉上,她越看越煩。遂關了門窗,也并不添多上一件衣服,徑直下了樓,打算入了那溫暖的燈火中去。

葉蓮燈想找人喝酒。

樓下,冷冷清清,昏黃的燈光顯得有些凄清。

“高大姐,走,喝酒去!”

“沒看到老娘正忙着嗎?”

高大姐終日重複着修容的工作,不是畫眉臨帖,便是在梳妝绾發。

葉蓮燈含笑看着她,雙手枕在櫃臺上,一瞬不瞬地敲擊着,發出篤篤的聲音。“你這麽美,哪裏需要再打扮嘛,走,喝酒養顏哪!這附近可有什麽酒樓可以推薦嗎?”

“哼,就是底子好才要更加注重保養,哪像你家那個小白臉,長得還有幾分模樣,小臉慘白慘白的,叫人看了怪不舒服的。”

一聽她口中的小白臉,葉蓮燈就知道他指的是邢墨。也罷,讓她誤會去吧。

不過,這樣叫也不是沒道理。

邢墨身形清癯,許是為了掩飾真實身份,方便行事,才刻意作了副病容,再加上一把瑤琴,面有病容的溫潤琴師形象只要入了一次眼便再也難改了。饒是葉蓮燈也曾被他給騙了。

但是一聽“小白臉”這個帶着濃重貶義的字眼,葉蓮燈就懶得再理她了,省得她口裏又蹦出什麽更難聽的詞語來。

她掃了一眼高大娘,暗自嘆道:本是個美人,奈何越畫越醜。

麻子在睡覺。

他睡得肆無忌憚,整個身子都斜在椅子上,兩只手松松垮垮地垂在地板上,那個位置葉蓮燈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上一次這個位置正好踩死了一只蟑螂。

真是個奇醜無比的睡相。

但令人驚詫的是,他的睡相難看歸難看,但是極安靜——他沒有打呼嚕。

也就是說,他有可能是假寐。

葉蓮燈走過去,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一掌拍在桌上,一邊喊道:“麻子,走,喝酒去!”

麻子一聽喝酒,登時聳聳鼻子坐了起來。一看對面坐着的是葉蓮燈這位債主,不禁打了個顫,奈何退無可退。

“我…我…”

“唉,我請。哪家酒樓最大,帶路就是。”

麻子哈巴狗似的點頭,兩個人一溜煙就沒影了。

平家村不愧是三國交界的邊陲城市,這等寒風刺骨的冷天裏酒樓中照樣笙歌燕舞。

路邊幾乎全是各式各樣的酒樓,葉蓮燈吸了吸鼻子,一條街不僅酒香四溢,還處處彌漫着銷金窟裏的腐臭味。

麻子的背微微有些駝。

葉蓮燈二人在路上走着,一位清冷美人和一個邋遢駝背的醜結巴并肩而行的景象引來不少路邊人奇怪的眼神。

有些人甚至裝作麻子的熟人借故和他攀談起來,眼神卻很不幹淨的往葉蓮燈這個方向瞟。

“麻兄,今夜你又去喝酒啊?”

麻子沒有作聲,眼神卻在顫抖。葉蓮燈猜測那人應該是欺負麻子欺負慣了的,長久下來麻子便學會了沉默。

“那你怎麽不去你常去的那家呀?帶着這位美人不方便吧?”

“要不,本公子替你照顧這位美人,你春酣樓去見你的芸娘?”

高大娘曾說起過,麻子雖不至于“上老母下妻小中年一事無成”的潦倒凄慘,卻也是個癡情的苦種子。

平家村有一家酒樓叫.春酣樓。它明面兒上是平家村最大的酒樓,實則是一座青樓。

春酣樓內有一位花魁叫芸娘,雖說不上有傾國傾城之姿,但在平家村幾百家酒樓裏也是數一數二的。這樣一來,無數武林豪俠、朝廷權貴都想要抱得佳人歸。

奈何那佳人瞎了眼睛,看上的竟是麻子。

說到原因,竟也是因為酒。

麻子有一日喝醉了,正巧遇上了同樣喝醉的富家公子想要侵薄屢次出逃的芸娘。俗話說,酒壯慫人膽,麻子不知向老天爺借了幾個膽子才打跑了那富家公子。

富家公子看重臉面,第二日便找人把麻子打了個半死。

而芸娘則回到了春酣樓,竟也不再逃了,甚至願意接一些只需陪酒獻藝的文客。

據高大姐說,芸娘是在等麻子為她贖身。

而麻子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想方設法去見芸娘一面,說些癡人說夢的謊言。

兩個卑微到塵埃裏的人也正是靠着這些謊言,茍延殘喘,活到今日。

至于眼前的公子,明顯是來戳人脊梁骨的,葉蓮燈聽得煩了,一腳踢開了那賊眉鼠眼的華服公子,還附贈了一句“真他娘的人模狗樣兒”。

麻子一直沉默的看着,沒有那種被欺壓者一朝翻身的愉悅,無神的雙眼像是枯死了一樣。

葉蓮燈瞧他這副模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扯起他駝下去的脊背,似乎要給他扯出個人樣來。

“春酣樓是吧?芸娘是吧?走!我請你!”

麻子晦暗渾濁的眼神裏忽然有了光,微微擡起頭,在一身濃稠的黑暗裏,凝視那聳如雲天的春酣樓。

春酣樓。

葉蓮燈進這春酣樓差點就忍不住一路打進去,因為所到之處,人人都盯着她和麻子看。

麻子低低垂着頭,幾乎恨不得貼到地上去。他不敢擡頭看那些人友善的眼神。

有時候,一個眼神本就比刀光劍影更加狠毒,更何況是來自一群人充滿惡意的眼神。

“擡起頭來!”眼看着麻子的背又不争氣地駝了下去,葉蓮燈恨鐵不成鋼地扯了一下麻子的衣領。

她就是這樣一路上拽着他的領子走進春酣樓的,若非知情者瞧見了這情形,必然要以為這是大型捉奸現場。

周圍許多花客都被吸引了目光,老鸨也跟着瞧見了,看這陣勢略微有些不妙,于是趕緊過來打圓場。

“喲,姑娘,您是他的什麽人啊?來這裏是找淸倌兒還是找…”

“我找你大爺!”

老鸨從來沒見過這麽兇的姑娘,被吓懵了一瞬。葉蓮燈趁着這個間隙,一把扯過麻子,把他遞到了老鸨跟前兒。

“是他要找芸娘,芸娘在哪裏?”

老鸨怎麽會不認識他?這個讓她又感激又恨的人。

若不是他救了芸娘,她要到哪裏去給她的搖錢樹找個定心丸好讓她不再尋死呢?可若不是他救了她,芸娘以死相逼固執地想要守身,她早就接了葷客替她斂了更多的財了。

老鸨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眼睛,細細打量葉蓮燈,覺得她不是個善茬,于是和和氣氣地推脫到:“姑娘,芸娘是我們的花魁,要見她,是要花大價錢的,姑娘……”

她的話還沒說完,葉蓮燈就掏出了一張五千兩的銀票貼在了老鸨面上。

邢墨走得倉促,但好在邢墨走之前給她留了一些不小的銀票,葉蓮燈剛才不過拿出了十分之一。

老鸨的眼睛頓時睜得老大,臉上立刻開出一朵花,連帶對麻子也熱絡地改口招呼起來。

“哎喲,姑娘,麻子大哥,樓上請,方才怠慢二位啦,還望您二位見諒…”

不等她說完,葉蓮燈便已經扯過了麻子迅速上了樓。

春酣樓一共有四層,為了凸顯其華貴,建設者特意将每一層樓都建得很高,而芸娘住在最高層。

因為來這裏的人少不得有一些相約作樂來此的,故而,樓梯設在酒樓中央,為方便來往賓客識人。

葉蓮燈拽着麻子往頂樓奔,霎那間從最底層穿到了最高層。

葉蓮燈站在高處俯視樓下尋歡作樂的人們。

觥籌交錯,鬓影衣香。

人人皆癫狂瘋魔地沉醉在極樂的世界裏,明明身在俗世間最豔俗的場所,卻高興得仿佛忘掉了世間最肮髒的惡俗一般。

她的腳步忽然被定住。

腦中閃現出一個無比陌生的畫面來。

好像許多年前、又亦或是在夢中,她也曾看過這相似的夜景。不同的是,那夜景更加癫狂,更加燥熱,有伶人歡唱不停、有美人揚袖起舞、有公子撥弦淺笑、還有什麽東西,和那夜滿城燈火極致地燃燒…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聲控燈:你走吧,別回來了

醋王墨:都不送我,不回來了

一天之後~

墨某人提着一壇梨花釀和好幾串糖葫蘆一(mǎn)臉(liǎn)淡(qī)定(dài)地回來了,然後某燈吃人嘴軟拿人手軟,只能一(pò)臉(bù)嫌(jí)棄(dài)地撲進了某人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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