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神跡
荒誕。
這是觀看了李振的死亡劇場後,魏子虛腦中唯一剩下的詞語。
伴奏,旁白,場景,這的确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舞臺劇,只不過主角是一個活人的死亡。死亡一直帶給人的印象是什麽?鮮血淋漓,慘白嘴唇,絕望的雙眼?不不,剔除這些讓人不快的因素,死亡被雕刻成動态藝術,唯美純粹。生命本身已經燦爛耀眼,它的枯竭和隕落,更是浪漫至極。抛開死亡附加的累贅,什麽工作交接、親朋哀嚎,那些會把死亡誣蔑成一片被車輪碾過的落葉,失去它精致的脈絡。
director像一個慧眼獨具的匠人,将它打造成盡善盡美的娛樂節目,供觀衆把玩、品鑒。
把死亡作為最高級的娛樂,卻更加讓人絕望。
如果這是黑暗原始的洞窟,随時有人被拖走殺害,耳邊回蕩着他們的慘叫,十分危險卻也合理。可偏偏是在這樣光明和平的環境裏,吃穿用度豐富,生活氣息濃厚,有各種人性化的考量,甚至比起囚禁更像是招待。窗明幾淨,空氣清新,連走廊上的裝飾畫都是積極明快的風格。死亡劇場與它們融為一體,像是茶餘飯後的餘興節目,自然地了無痕跡。
這是正常的嗎?
魏子虛感覺自己被人流擠進一座香火鼎盛的廟宇,香爐裏獻祭着人的內髒,壁畫描繪着聲勢浩大的屠殺。而蓮座上那些衣着光鮮的菩薩,半睜着眼睛,俯視他,拈花微笑。魏子虛分明看見,他們那張普度衆生的臉上啼笑皆非,用他們舌燦蓮花的嘴巴去搬弄是非。可是身邊所有人都在催促他:快跪下許願,神會垂憐我們的善。
衆生颠倒,晦澀荒誕。
他能隐約明白director的目的了,仿佛正細細軟軟地鑽入他耳中:
我從來不是要你們恐懼。
我要你們迷失。
DEATH THEATER落幕,音樂漸低,燈光熄滅,室內重又恢複自然光。公用房間同時開啓,本來輕微的開鎖聲,疊加起來就變得非常清晰。魏子虛腦後一陣風刮過,伴着一聲驚叫“學妹!”, 一個人影沖向前門,拉開後迅速跑了出去。常懷瑾緊跟而上:“學妹!學妹你要去哪!”
聽起來常懷瑾沒跑多遠就抓住了她,兩個人重重摔在草地上,随後又傳來掙紮翻滾的聲音,和莫晚向歇斯底裏的大叫“別拉我!那種死法,那種死法還不如被狼殺!至少死地痛快!狼呢?誰是狼?快來殺我啊!今晚就來殺我啊!”
“我去幫忙。”流井這麽說完後,也跑了出去,關上門。其餘人或許還沉浸在震顫中,沒人質疑他突然的好心腸。下一個有所行動的是趙倫,他轉身跑上樓去,繞到玻璃露臺背後。露臺并不跟走廊相通,而是卡在一塊突出的梯形臺座,和走廊以一面裝飾牆隔開。趙倫扒着裝飾牆邊緣,伸長了身子往玻璃牆裏望。
“喂...是真錢啊!這可發了...有沒有什麽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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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他匪夷所思的喃喃自語,下面的人終于忍受不住,有些快步離開,有些也走去露臺查看。到最後,只剩下魏子虛,和他身邊不停發抖的林山栀。
“你...你沒事吧?”林山栀轉頭,那個漂亮的青年看向她,疲憊地扯了扯嘴角,“就是...你,你要振作一點,總會,總會變好的...”雖然盡力說話安慰她,但他分明也自顧不暇,說幾個字就要停頓一會穩定情緒。他們都不去看正對面的那具屍體,眼睛裏只有彼此,僵持片刻,勉強恢複理智。
魏子虛微微颔首:“剛才審判的時候,謝謝你幫我作證。”
林山栀說不出話。審判?對,李振就是因為判決結果才死的。可他真的是殺死朱腴的兇手嗎? 不管他是不是,現在的結果都不是林山栀想要的。她感到已無力阻攔臨近崩潰的情緒,呆在這裏的每分每秒都即将決堤。
“如果,如果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請一定要告訴我。”魏子虛深呼吸一口,認真地對她說。林山栀其實不能理解,經歷了如此殘酷的一天,他怎麽還有心情去關心別人。她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回應他的善意,卻也分不清自己最後是在哭還是在笑。“謝謝。”留下這句話,她轉身回房間,鎖上門。
彭岷則在這裏坐了有一會兒了,想着要盡快準備午飯,要再出門看看有沒有逃離這裏的線索,可是雙腿重逾千斤,沒有力氣走出這張圈椅,走出洋館,走去墓地看看李振的屍體有沒有妥善下葬,好像自己什麽都不做就可以假裝時間也同時靜止不動。他一直相信自己是一個樂觀的人。截至目前,所有低谷都能咬牙挺過來,因為大家都默認自己還能活很長,既然日複一日無窮盡,跌到谷底就是上坡路。他總是看着那坡頂的微光在前進。
可是現在呢?有殺人犯活躍在身邊,而他竟然要被困在這裏十天。他本來有無數個十天去揮霍,現在連過完這一個都要靠運氣。
在這種境地裏,維持樂觀和趨于逃避的界限已經模糊不清了。他只能盡力忽略已經見過的和将要見到的慘狀,他昨天晚上不是還安慰魏子虛“想選輕松一點的活法”嗎?
忙碌起來。他最後下了結論。忙着幹什麽都好,吃過的、沒吃過的,體驗過的、沒體驗過的,最好把每一分鐘都填滿,他就不會被身邊的漩渦裹挾進深處。
盡管那微光随着時間在不停變暗,已經快要看不見了。
“打擾了,我拿了幾本尼采的書給你。”一本硬皮精裝書在他眼前晃了晃,魏子虛關心地問:“你還好嗎?”
彭岷則回過神來,見桌子上摞了幾本書,側封寫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悲劇的誕生》等,“哦,是你啊。謝了,我在想要找點事做,正好能拿回房間晚上看。”
魏子虛微笑說:“不客氣。”然後拿起最頂上的一本書,坐到彭岷則身邊,開始翻閱。魏子虛走開後,正巧露出了東邊靠窗位置的一套桌椅,莫晚向坐在一邊,流井坐在她對面,左手夾煙,翹着二郎腿,漫不經心地對她說話,說了幾句,他突然表情暧昧地笑了,手肘支在桌子上,上身前傾,最後幾個字和煙圈一起飄到莫晚向鼻尖。
她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臉頰緋紅,站起身來飛快地跑了。
直覺告訴彭岷則那個男人沒安好心,思考要不要插手管管,剛要起身,卻感到身邊有什麽不太對勁。他轉頭,魏子虛就坐在他身旁一個拳頭處,颔首低眉,書頁攤開在膝蓋上,蔥白手指緩慢翻動着。
以前聽說臉長的好看的人,一般手都長得不好看,這人倒是特例......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椅子空間這麽大,為什麽偏偏緊挨着他坐?而且勝在落落大方,自然得好像只有彭岷則一人多想。
靠得太近,他身上沐浴露溫潤的味道非常清晰,倒也不叫人反感。彭岷則開始尋找問題根源:是不是昨天晚上把這人拖去小樹林,讓他以為我是個自來熟?可那時候也隔了至少半米。其實昨天晚上是他們第一次正式對話,還算愉快,在其他所有人裏他和魏子虛的交集目前來說是最深的。
但是吧,兄弟情兄弟愛也有個距離标準,明明做的事跟昨天比也沒有哪裏不同,就是讓彭岷則莫名緊張。
“我去看過,已經安葬了。”魏子虛眼睛停留在書頁上,手指摩挲着一行墨字,“我也給他做了禱告。他會去到該去的地方的。”
意識到“他”指的是誰,彭岷則重新被拉回到沉重的現實。“那臺膠片相機,他擺弄了很久,說等明天要來膠卷,出去拍幾張風景照。”他苦笑着搖了搖頭,“還真是命途多舛。”
“可是我不明白...”彭岷則靠在椅子背上,雙眼放空,“他昨天跟我聊天的時候,三句話不離老婆和女兒。社會上有那麽多人,家庭冷暴力、騙婚出軌,抛妻棄女,那些人是沒有挪用公款。可是他們就比李振強嗎?...憑什麽只有他要這麽悲慘地死去呢,我...一點都不喜歡DEATH THEATER。”
“沒人喜歡。”魏子虛說。
彭岷則嗤笑一聲:“director不就很喜歡。”
“我...”魏子虛攥住手掌,“如果我最後沒說那些話,就不會有人投他了...對不起。”
彭岷則茫然:“不,這不應該怪你吧,你只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啊?”
“打斷一下。”
另外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後響起來,駱合繞到他們面前,徑直坐到魏子虛對面。
駱合穿着咖色毛衣搭格紋領帶,頭發和胡須打理地一絲不茍。考慮到他的職稱,他相對來說非常年輕,面相本來不是嚴肅死板那一類,但他極少笑,看起來總比實際年齡虛長幾歲。
和這個人拉近距離可不像和魏子虛拉近距離一樣使人愉快。駱合坐得離彭岷則兩米遠,他還是覺得很不自在,來自魏子虛這邊的不适感反而小了。于是彭岷則找到根源了:他可能是個怕生的人。活了二十七年,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新屬性。
“駱教授,怎麽了?”魏子虛合上書,困惑地問道。
駱合單刀直入:“審判的時候你說,你信基督。你之前從沒有提起過。”
魏子虛勾了下嘴角:“這個一般不會刻意提起吧。我大學的時候跟別人出去吃晚飯,做禱告的時候他才發現,也是吃了一驚呢。”
駱合:“如果你信基督,怎麽會喜歡尼采?”
“嗯?”魏子虛似是沒料到他有此一問,“沖突嗎?駱教授你是不是想說,尼采‘上帝已死’的觀點跟信仰基督沖突?”魏子虛停頓片刻,從駱合臉上找到了肯定回答,“那是同時代的基督徒太偏激,過度解釋啦。就我來說,尼采的觀點我大部分都很贊同,主也确實存在,只是幾句言語反駁,還動搖不了我。”
“哦?”駱合皺眉,“你為什麽相信上帝存在?你出生在宗教家庭嗎?”
魏子虛:“不是,我父母都是無神論者。其實不管我相不相信,主始終都在那裏。我只是通過一些事情找到了他......我見過神跡。”
那兩個字讓彭岷則和駱合同時來了興趣,“什麽神跡?”
魏子虛柔和地笑起來,像是已經講過無數遍,駕輕就熟地講道:“我小的時候認識一個小女孩,她有點胖胖的,性格特別開朗,笑起來很甜,同小區的孩子都叫她‘小甜椒’。小甜椒就信仰主,經常給我講主的善行。後來她搬家到海邊,暑假裏我去找她玩,但是她卻非常怕人,躲在房間裏不敢出來。”
“她爸媽說她失蹤了兩天,被壞人拐走,他們立刻報了警。等小甜椒情緒穩定,警方提取口錄:她和其他幾個孩子被關在地下室裏,歹徒不給飯吃,還威脅要把他們賣出國境。另外幾個孩子早來好幾天,已經有氣無力了,小甜椒裝作跟他們一樣虛弱。趁歹徒放松警惕,回樓上睡覺的時候,小甜椒指揮他們搭起人梯,她爬上去,使勁敲露出地面僅僅十厘米的玻璃窗。幸運的是,有好心路人發現了他們,于是所有孩子獲救,歹徒也收監了。”
聽到這裏,駱合的眉頭略微松動。他問:“小甜椒後來怎麽樣了?”
大概是想到什麽開心事,魏子虛笑得璀璨,“那家夥,沒過幾天就忘了這茬,還賣慘騙了我好多玩具。現在在海邊買了房子,生了一對雙胞胎。我每年夏天去看她,都請我吃海鮮,烤鱿魚板。但她做飯是真不怎麽樣。”
駱合也釋然一笑,“嗯,這确實是個能讓人相信神的故事。”
魏子虛回房間的時候,流井正好從隔壁房間出來。經過魏子虛身邊,他停下,抱臂觀察魏子虛。而魏子虛面無表情,罕見地沒有主動打招呼。
“有一句話趙倫沒有說錯。”流井突然痞痞地笑起來,走向魏子虛,娴熟地把他壁咚在牆上,“你不是個女人,真是可惜。”
“還行吧。”魏子虛擡頭,對他綻放一個友好的微笑,“我有個辦法,能讓這事不那麽可惜。”
他過于平淡的反應倒讓流井愣住了,“什麽辦法?”
他還在笑,雙手抓住流井手腕,眼睛直直看向流井,那裏面沒有絲毫笑意。
“你來當女人不就行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新年快樂!狗年大吉!大吉的同時多給我收藏和評論!感激不盡!紳士給您拜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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