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秋千

浴室,光腳踩在白瓷磚上,他對着鏡子,用手指緩緩将嘴唇拉伸出一個笑容。

“竟然能被影響到這種程度,我真是不像話啊。”他維持着僵硬的臉,像是突然切斷電源,不想費心去配合情境做出合适的表情。他被關在這個蒼白空間,看着鏡子裏那個與自己十分相似的人,有些困惑自己竟然能完全掌管對他的控制權。

幾分鐘後,臉部肌肉得到放松,他終于能露出一個像樣的友善笑容。

鏡子裏的青年平易近人,友好體貼,待人接物得體,與周圍人維持着恰如其分的距離。

“很累吧?”

他一驚,擡頭看向鏡子,一個男人在他身後,一身白西裝纖塵不染,正抱着臂慵懶地背靠牆壁。

他皺了皺眉,不予理會,擰開水龍頭撲了一把冷水在臉上。男人卻不肯消散,吃吃笑了起來:“你知道我在這。”

不,他不在。他早已經死了,魏子虛親眼看見。魏子虛仔細地洗好臉,幹爽的白毛巾觸感舒适,他心情放松,計劃出門去昨天那個人工湖溜達,如果遇見彭岷則,就以午飯為開頭聊一會兒天。

“呵呵呵,你又開始了。”男人像是見到了什麽滑稽的東西,笑得不得不用大手揉着肚子,“裝成一個好人,很累吧?我知道的,畢竟我裝了三十年好人。”

“你為什麽要壓抑自己呢?”男人亦步亦趨地跟在魏子虛身後,“死刑行刑室外面,你看我的眼神裏,是赤條條的憎恨和殘暴,就算是我也有點害怕呢。你想做什麽?把我千刀萬剮,分屍喂狗?呵呵,有那種眼神的人,做得出來。”

魏子虛停下,額頭隐隐有青筋浮現,“那是你應得的。”

“啧啧啧,正常人不會這麽想。”男人笑着,伸出一根食指撫過魏子虛嘴唇。

「交給警察就行了。」

「交給檢察院就行了。」

「交給法官就行了。」

「總會有誰來主持公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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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司空見慣的說辭,再次圍繞着他翩翩起舞。

“別用謊話騙自己。你是狼,早晚有一天要露出爪牙和尾巴。你和我一樣都能通過淩虐別人獲得快感,為什麽要費勁裝出友愛無害的樣子呢?”男人大笑,嘴角撕裂,皮肉絲絲縷縷地斷裂開,直裂到耳孔,因為笑得用力,他上半張臉折疊向後,血流像噴泉一樣冒出來。“可是現在你還要怎麽掩飾?你殺朱腴的時候,不是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嗎?”

“你說夠了嗎?”魏子虛閃身,後退一步,雙手貫耳擡膝猛擊,呼吸間抓住他手腕掼倒在地向下肘擊,幹淨利落,一氣呵成,本應該下颌骨粉碎的男人卻不見蹤影。只有聲音貼着魏子虛耳根響起:

“你一定要藏好哦。如果暴露了,父母老師,朋友同事,再也不會有人愛你了。”

與室內的壓抑氣氛不同,洋館外面天氣好得過分。由于散射率低,天空透藍澄澈,看上去非常遼闊。

魏子虛惬意地走向這個好去處。湖面平靜無波,邊緣接上草地,以一個平緩的坡度傾斜上升,幾米後被矮灌木和落葉喬木覆蓋。樹林裏植物種類不少,生态良好,似是天然形成,可是湖邊草地就很整齊,明顯有人工打理的痕跡。

魏子虛眺望了一眼對岸,這湖真不小,快步走大約要一小時才能繞一圈。

“這麽巧,你也出來散心?”

是彭岷則的聲音,魏子虛四下張望,卻找不見他人影。

“嗨,在這呢,往上看。”魏子虛依言看去,他身後的老柳樹樹幹粗壯,高約五米,朝向湖心的一個枝幹略微朝上,彭岷則正趴在那根枝幹上跟他打招呼。

“喂,你爬樹上幹什麽!”魏子虛白着臉,緊張兮兮地湊到樹下,“你還能自己下來嗎?”

彭岷則不知他在瞎緊張什麽,從容地坐起身,悠然自得地晃着腿,樹枝紋絲不動。但魏子虛看不得他這驚險姿勢,眼睛睜得眼眶快要盛不下,“你別亂動!我救你下來。”他跑向樹幹,兩腿夾住,雙手環住粗糙樹皮,死撐着挪動了幾步,手臂擔不動下半身的重量,腰背被疲軟無力的下肢拉長,尴尬地卡在那,吃了滿嘴樹皮。

“哈哈哈,”彭岷則瞧他那可憐勁兒,忍不住笑道:“等你爬上來,我在樹上孩子都有了。”

魏子虛松手摔落在地,氣急敗壞地說:“你那麽牛逼,還會有絲分裂呢?”

彭岷則接過這個包袱:“我現學都來得及。”

“好啦不逗你了。”他手臂一撐,将腰臀送出,帥氣地跳下來,拍了拍手掌和褲子。“你看這棵樹,長在湖邊,最粗的一根樹枝伸向湖裏,地面還有坡度,我在想要是綁上一個秋千架,蕩起來跟水上漂似的,肯定很有趣。承重也沒問題,我今晚回去要點工具。”

然而魏子虛很不給面子,“就是因為有坡度,蕩起來可很難停下。要是手沒抓穩,或者屁股滑下來,整個人被繩子倒吊住,臉在草地上拖一程在水裏拖一程,要死不死要活不活,你就知道有多難受了。”

彭岷則不服氣:“你這人,怎麽淨想這些恐怖的事。等我做好你別玩。”

魏子虛不屑地一撇嘴。看到彭岷則安全落地,他也放下心來,找了塊幹淨草皮坐下。“不過做東西是個好點子,我也想去翻翻director的庫存,看能不能做點好東西。”彭岷則走到他身邊,“哦,你有什麽想法?”

“不知道能給到多精細的程度,這裏沒有電腦我寫不了程序,就組裝一些簡單的電子元件試試吧。”

彭岷則眨巴着眼睛:“聽起來很厲害啊。”

“啊?”魏子虛轉向他,“哪裏厲害了,現在集成電路都有現成的了。我倒是覺得會做秋千很厲害,那種學校裏都不教。”

這句稱贊讓彭岷則很受用,他惬意地枕着胳膊仰躺下去,“說到木工活我是很有自信的,小時候跟着叔叔伯伯補船織網,跟木頭和繩索打交道慣了。你別懷疑我做的秋千不好,我跟你說,家具城那種好幾千的吊椅我都會做。”

“嗯......”魏子虛有些懷疑,“補船?你家裏人經常出海?”

“我出生在一個小漁村,奶奶帶大的。因為個子長得高,很小就被叫去給大人們幫忙,村子裏大家都很樸實,對我很好,我可能就是那時候養成了樂天的性格吧。而且我水性很好,你那些對水的擔憂在我看來有點多餘。”

魏子虛聽着他講,托腮觀察從水底升上來的氣泡,“你上午說了‘先生’,他也是村子裏的大人嗎?”

“不...先生不是本地人,不過很久前就搬到村子裏住了。先生十分博學,教會我很多東西,他對我來說...就是像父親一樣的感覺吧。我父母死于海難,我對他們沒什麽印象。如果我能見到父親,我希望他就是先生這樣的。”

寥寥幾句話,魏子虛了解到他并不算完滿的童年,低下頭說:“抱歉,讓你回憶起不開心的事了。”

“嗯?沒有沒有,我沒覺得哪裏不開心啊。”彭岷則樂觀地笑起來,“再說了,開心的不開心的事,死了就誰也不知道了。還不如趁着沒死,随便找個人說道說道。”

這句活并沒有起到安慰魏子虛的作用,他悶悶不樂地說:“原來我是‘随便什麽人’嗎。”

诶?彭岷則噎住。他剛來城市那會兒就覺得,這些土生土長的城裏人太敏感,全身是G點。于是他此刻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話術短板,極其生澀地轉移話題:“啊哈哈哈,哪兒能,哪兒能啊!我說魏子虛,我很好奇啊,你這樣的長相,感情經歷一定很豐富吧?诶,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類型?”

萬金油話題出現了。其實彭岷則不是一個八卦愛好者,但這種話題一旦開了頭,不論男女都有些小期待。魏子虛心裏笑他沒話找話,表面上還是做做樣子:“哪有很豐富。我家裏管得嚴,不讓我随随便便交女朋友的。喜歡的類型...嗯,醫生,理性,很自律的那種吧。”

“嗯,那種嗎?”這回答出乎彭岷則預料,“那肖寒輕很符合呢。”

魏子虛強忍吐槽的沖動,微笑着問他:“你呢?”

彭岷則似乎早有準備,非常大方地念道:“最重要的是顧家。可以不做全職太太,但花在工作上的時間不能比我和孩子身上更多。當然了,要是因為這樣她錢賺得不夠花,我拼了命也要養好她。外形方面不要太好看,我看着順眼就行,不想別人老看她。”

“哦...”魏子虛掰手指,“那常懷瑾很符合呢。”

彭岷則吃了一驚,“等等,诶?為什麽要對號入座啊?”

魏子虛:“不是你先開始的嗎?”

“然後呢,”魏子虛屈起腿,右手自然地搭在膝蓋上托着右臉頰,歪頭看彭岷則,雖然笑得誠懇,但總給彭岷則一種他要使壞的預感。魏子虛繼續了這個話題,“按順序,現在該說喜歡的男人類型了吧。”

“男人?哦,你說能玩得好的類型嗎?”彭岷則思考了一下,運動系的吧,大家一起相約舉鐵很愉快啊,畢竟他也沒有什麽別的愛好了。然而魏子虛殘酷地打斷了他:“不是。我問的喜歡,是像喜歡女人的那種喜歡。”

彭岷則沒聽過這麽詭異的問題,“什麽?你,你在想什麽呢,這完全不一樣好嗎?”

魏子虛表情如常:“為什麽不一樣,你性別歧視嗎?”

“這不是歧視的問題吧...”怎麽話題突然變得沉重起來了,而且他這種從容的态度讓彭岷則更加糊塗,“我,我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我先來。”魏子虛自如地開口:“總的來說就是肌肉。我特別喜歡健美選手那種身材,辦了健身房年卡就是為了一飽眼福,但我讨厭汗味兒,所以實際上也沒去幾次。但是呢,如果身高不夠,肌肉量太大看起來又不協調,具體來說,我覺得你這樣就不錯。”他不光動嘴,還要在呆滞狀态的彭岷則面前伸出手,“整體協調,手感看起來也不錯。”手指勾起,魏子虛壞心眼兒地在虛空中抓了一把,手法情/色,像是抓着一抔勁道的臀肉揉捏。

“咦?你...我?”按理說這人是在誇他,可是彭岷則卻莫名恐慌,臉吓白了一個色號。

“哈哈哈哈哈!”魏子虛破功,捶着草皮笑起來,“你這不是很容易吓唬嗎。”

彭岷則發現自己被整,反而松了一口氣,深覺前幾天認為這人老實是看走眼,其實花花心思不少,難不成是一個悶騷的人嗎?“呼...你這人,為什麽要吓唬我啊?”

“啊?還不是因為你昨天在這跟我說教,好像放着不管我就能把自己吓死,讓我覺得很沒有面子。而且你做秋千還不讓我玩。”

彭岷則拿他沒轍似地說:“讓你玩,讓你第一個玩。”難道不是因為這人怕死他才那麽說的嗎?而且兩個大男人糾結一個秋千架,說起來都不好意思,彭岷則已經分不清是誰幼稚了。短短兩天,他對魏子虛的印象一變再變,像甜品店裏的千層撻,平坦的表皮下口感豐富,每一口都出乎他的意料。

或許,在這裏遇見這樣一個人,算是現在的處境裏唯一還算不錯的地方了。想到此,彭岷則心情轉好,站起來拍了拍屁股,“該回去了,晚飯想吃什麽?”

“嗯,聽你提到海,我想吃魚了。”

“成。”

作者有話要說:  魏子虛:說對一半,但我從來不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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