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博弈

白子移動,小兵前進兩格。魏子虛着一步,擡頭看着駱合認真思考的樣子,可能是久坐辦公室,他膚色白得不健康,深褐色眉毛整齊,鼻梁挺而窄,低頭的時候無框眼鏡有下滑的趨勢,一雙桃花眼被遮擋在鏡片反光之後。他思考時習慣十指交叉抵着嘴唇。頻繁皺眉,眉頭之間有淺淺的川字印。

他多數時候都很安靜,卻難以給人平和之感。他總是冷冷地敘述,遠遠地打量,總是在警惕,總是在抗拒。僅僅從表面上看,魏子虛覺得他其實和自己很像。

“駱教授認為,哪種規則最有束縛力?”魏子虛突然問道。

“嗯?”駱合看他一眼,“法律吧。內容最詳實,并且不斷完善,有暴力機關強制執行,算得上是束縛力最高的規則了。”

魏子虛移動一子,笑吟吟地說:“這是我聽到最普遍的回答了。”他也學着駱合,用指節撐起下巴,“可是如果束縛力真的那麽強,為什麽還要不斷增訂不斷補充?難道不是因為不斷出現漏洞不斷有人違反嗎?”

駱合走完一步,與他對視。魏子虛捏起黑色騎士,“我有時候開車經過跨江大橋時會想,如果有一輛車失控,有一輛車超速逆行,那其他所有遵守交通規則的車都會有危險。而且正因為習慣了遵守規則,它們依舊不能回頭,不能避讓,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如果制定規則不是為了保護個人,那是為了什麽呢?”

“你說的是極少數情況。”駱合落下一子。

“呵呵,也許吧。駱教授,先不說執法能力,我們都知道現實中查案不像電視劇一集就能解決,稍微離奇一點就能成為懸案。就算法律百分百完美,罪犯百分百能被制裁,邪惡就可以被杜絕嗎?哪個罪犯在犯罪的時候,腦子裏想的是自己觸犯了哪一章哪一條法律呢?”

駱合的棋子正在穩步包圍魏子虛,“你如果這麽想,就已經超出制度的範疇了,應該到哲學或行為學裏去讨論,但很可能也沒有标準答案。”

“所以說,法律并不是束縛力最高的規則。”魏子虛走地不慌不忙。

“那是什麽?”駱合的皇後前進一步,離魏子虛的國王只有一步之隔了。

“是游戲規則哦。真正意義上的游戲是為了讓人放松娛樂,不守規則也就沒了樂趣。也正是因為玩游戲不能帶給人們什麽實際利益,也就沒有人費勁巴拉去鑽規則的空子。不是很荒謬嗎,規則被人們遵守并不是因為其重要性,而恰恰是因為其不重要性。”

魏子虛将小兵移入底線,“Checkmate。駱教授,是我贏了。”

“為什麽?我的王離你那麽遠。”駱合看向自己的王。

“這裏,”魏子虛指着一枚黑色小兵,“小兵進入底線,選擇升為皇後,你的王被我的後吃掉了。駱教授只顧着注意我的王,沒有注意到我的小兵呢。”

“的确,”駱合輕笑着倚向椅子背,“原來我竟然輸給了一個小兵嗎?明明再差一步就能吃掉你的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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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虛将所有棋子重新歸位,聽見駱合的話,不認同地說:“是僞裝成小兵的皇後哦。而且沒有‘差一步’的說法,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

駱合:“看不出,你是這麽計較輸贏的人。”

魏子虛準備将棋盤收回櫃子,對他嫣然一笑:“既然是游戲,總要有人贏的。”

駱合坐起來,抓住他的手臂,“棋盤先放在我這吧。雖然不應該跟年輕人賭氣,但我也是喜歡贏的。如果下次有機會,你很難再贏第二次了。”

“我很期待。”

魏子虛走出幾步,在他身後的駱合突然出聲,魏子虛轉身看他,他卻維持着低頭擺弄棋子的姿勢,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可是,如果那些重要的規則都沒有破綻,沒有矛盾,那由它們維持着的社會也就會停滞不前了。我不知道什麽樣的答案才會讓你滿意,我只知道,停滞不前并不是一個好的狀态。魏子虛,要不要放下成見,先用自己的眼睛觀察看看呢?”

午後,他的房間總是拉着窗簾,不開燈,昏聩空間裏有床板輕微的響動。床頭櫃堆疊着新拆下的紗布,血色由深到淺,早先被拆開的紗布被嵌在中央,透出輕薄的桃紅色,像條病态變異的響尾蛇,不斷吞吐信子确認空氣中的血腥味道,不知不覺被□□的毒素麻痹了身軀,死而不僵。

他蒼白的皮膚被潔白紗布纏繞,光澤炫目,姿容殊麗,沉浸在晦澀的背景裏,令人聯想到被囚禁于地窖中逡巡不安的人魚,有招致毀滅的美麗。

肖寒輕經手過很多失血過多的病人,魏子虛這種的還是頭一回見。病弱于他,也成為魅惑的手段。以肖寒輕目前對他的了解,這當然是有意為之。不過在此時此地,她不打算找拒絕的理由。

她側卧在魏子虛身邊,拽着他的繃帶拉至身前。魏子虛笑着舉起雙手:“我是病人。”

“哦?”肖寒輕挑眉,“你想叫我視而不見?”

魏子虛輕輕搖頭,在她耳邊低吟:“我想請你憐惜一些。”

饒是肖寒輕自認是個半吊子的女強人,從沒有小鳥依人的形态,此刻也被他這番舉動撩撥得從頭皮酥到尾巴根。她突然為他以前的女朋友掬一把同情淚,那可謂是真正的吃幹抹淨,經歷過魏子虛,大概就像是被注射了對其他男人的天然抗體,永久免疫。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肖寒輕看着他的眼睛,那裏面永遠不清晰,“你到底給彭岷則灌了什麽迷魂藥,讓他盡知道維護你?”

魏子虛眨眨眼,“不是挺好的嗎,正好他是我喜歡的類型。”

肖寒輕聽到自己發出一聲輕蔑的笑聲,貼上他鼻尖,尖酸地說:“我以前以為,流井那樣的男人是禍害。現在我發現我錯得離譜。你這樣的男人,才是禍害。”

“呵呵,你還是太心急了。”魏子虛抓住她探向他褲子的手,“你是醫生,應該知道現在做劇烈運動不利于恢複。而且随便與女人發生關系,我不就和流井無異了?”

肖寒輕眯起眼睛:“那你是什麽意思?”

魏子虛:“再忍一陣,等我也幫你發了金水,我會跟大家宣布我們的關系。”

“你還知道走程序啊?”肖寒輕略微詫異,“想不到你還是個傳統的男人,明明長了這樣一張臉。”

“我也沒想到......”魏子虛撥開她的發絲,嗅着她黑發上的陣陣幽香,“你這麽正經的女人,卻如此擅長引誘男人。”說罷低頭覆上她的唇,邀請她加入這個溫柔纏綿的吻。

肖寒輕雖然沒有多少接吻經驗,卻能對此男的吻技打包票,熱烈而有節制,身體的觸碰也是恰到好處。有些男人以為摟得緊吻得狠才能傳達自己的愛意,反而會令人反感。魏子虛每次吻她之前都會含化一枚樹莓糖果,因此他的吻總是帶着香氣。她欣然接受這點小動作,隐約覺得心髒跳快了幾拍,如果在外面與他交往,一定是一衆女同事眼中的人生贏家了。

他确實長了一副欺騙性的外表。

但是她不傻。吻技和演講技巧一樣可以練,他運用這項技巧如此娴熟,如同一種禮節。而禮節,面對不在乎的人才維持得最為完美。從未失控,即是從未心動。好在肖寒輕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這當然不是愛情,這只是合作。

愛情無疾而終,合作有條不紊。合作永遠是更好的選擇。

“我得走了,在你房間呆太久,惹人懷疑。”肖寒輕說完,魏子虛離開她的嘴唇。

他半躺在床上,看肖寒輕将她的藥箱收拾得整整齊齊,他擡頭問道:“能不能告訴我,你犯了什麽罪?”

肖寒輕:“你想利用這條消息做什麽嗎?”

魏子虛微笑着,支起手掌撐着後腦勺:“只是好奇,你這樣理性的人會為了什麽沖動行事。”

“醫保縮水,你知道的吧?”肖寒輕沉默片刻,冷淡地開口,“我在的醫院是公立三甲醫院,受影響很大。其實本來為了提高醫保覆蓋率,降低質量這種事,我們都能理解。可是我院實行的實在是太過迅速,太過徹底,甚至突發急診的病人,連高壓氧艙都吸不起了。我覺得不對勁,政策推行和院長換屆差不多是在同一時期,新院長才四十出頭,直接跳過原來的副院長晉升院長。而且他才剛當上院長不到一年,就換了新車,同事說那進口車光首付就需要他十年工資。”

“這不是很蹊跷麽,政策剛到,醫院的經費瞬間蒸發掉了,而他花錢又那麽大手大腳,生怕花不出去似的。我們寫過很多意見書交到院長辦公室,可是每次會議都沒人提這回事。副院長老劉是我實習期的導師,技術紮實,性格也好,要是他當上院長,一定不會出這些幺蛾子。”

“美國做過一項調查,犯下嚴重罪行的人,在遺傳上就有某種‘犯罪印記’,我覺得我就是這樣。別的同事明明都對正在發生的事心知肚明,可是紛紛回避,但我卻産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我想讓他抱病辭職,老劉當院長,把經費都吐出來。”

“等等,”魏子虛打斷,“你何必這麽極端,以你的能力,換家私立醫院混的也不差,為什麽非要呆在那裏攪混水呢?”

肖寒輕笑出聲,低頭看着藥箱,眼神含着與‘犯罪印記’完全不沾邊的同情,“我是可以走,那些長期住院的窮人走去哪呢?305的王奶奶,本來用着報銷了大半的靶向藥,不得不換成便宜的中成藥;132的沈阿姨,頻繁化療才能保證癌細胞不擴散,要是轉去不正規的醫院治療,又能撐多久呢。還有尿毒症的,肺炎的,他們家裏都不富裕,子女拿出大把的錢來供着,不就是為了他們能多留一會兒嗎?雖然那些錢可能已經變成了一個車輪子。”

“我的父母現在身體還硬朗,但總會有老去的一天,我看着那些凄苦的老人,實在是于心不忍。”

“所以呢,你幹了什麽?”魏子虛問。

“我殺了人。”

說完這一句,肖寒輕怔愣了很久,似乎不敢相信這句話真是出自自己的嘴,對着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男人。但等她漸漸回神,內心突然獲得極大的解脫感:“沒錯,我殺了他。”

她面向魏子虛,嘴角不受控制地顫抖,眼睛裏卻有一種扭曲的喜悅:“這是個工業品泛濫的時代,拜這所賜,殺人也變得很容易。院長每周會收到一盒快遞巧克力,裝在辦公桌上的糖罐子裏。我調制了劑量合适的鉛溶液,往每顆糖果裏注射少許。鉛中毒前期症狀不明顯,是不可逆損傷,在人體逐漸積累,即便後來終止,造成的傷害也無法挽回,而且我在會出現症狀的時候加大了劑量,是致死量。”

慢性中毒,無色無味,無法挽回。她的行為跟憤怒過頭暴起傷人完全不同,她周密計劃,完美執行,面色如常地看着他一點一點走向死亡。面對病患那顆柔軟的同情心,另一面卻像堅冰一樣刀槍不入。魏子虛看着她,這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文明人,行事卻比野獸更加殘忍。還是說每個文明人的外皮下都有這樣猙獰的一面,只是終其一生都沒有遇上揭露的契機?

“結果呢?結果怎麽樣了?”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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