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在地獄等你
駱合還年輕的時候,以為真理要從人身上去發掘。
他研究人的理智和情感,唯物和唯心,相信意識是認識形态的重要部分。即便後來推崇康德的絕對理性主義世界觀,但是對于那個不受意識影響的物自體,也需要借由人的口來敘述,建立對真理認知的統一意識體,不論是辯證性的還是永恒性的。
他曾經相信,真理之火會由人的意識來點燃。
在那些景色獨好,風華正茂的年歲裏,他曾懷揣着無比的熱情。
可是,為什麽說“曾經”,他現在就老了嗎?駱合認真審視自己,頭發還黑,身形挺拔,是一衆同事口中的青年人才。他不老,卻已經感受不到青春。那些青春才有的熱情和會犯的錯,早就随着那場火災,燃燒殆盡。
祁涵本來不是他的學生。她主修經濟學,上過一次他代的毛概課,第二學年便轉來哲學系。駱合聽說她績點修了滿績,轉院考試成績也高。她選了駱合當導師。開導師會議時,她說她第一眼就愛上了哲學。她看着駱合,眼神裏有隐晦的火。
她是個聰明并且勤奮的學生。這是駱合對她的最初印象。
如果說人生中有哪四年改變最大,一定是大學四年無疑。校園裏滿是青春活力的大學生,忙着交友和戀愛,好像連學習這件正事都成了吸引人氣的手段。
祁涵不在他們當中。她總是坐在第一排,記厚厚的筆記,眼睛追着駱合,有問不完的問題。
“教授?”“教授?”
她的語氣常常是急切的,有不加掩飾的興奮。駱合喜歡她提出的問題。那些問題或者需要多種學說的交叉融合,或者會在後面深入讨論,看得出她在課餘是做過功課的。
駱合會認真回答她所有的問題。回答完畢,他扣起白板筆,對她贊許地笑。桃花眼天生帶笑,真的在笑時,卧蠶微微上浮,眼尾像兩條游曳的魚。于是滿室枯燥的投影和課件,便發出洋槐般淡淡的香氣,宛如人跡罕至的冰川表面,升起一座斑斓島嶼。
四年間白駒過隙,經歷酷暑和寒冬,駱合以為她一直沒變,其實她也跟身邊的女同學一樣,在學生氣之外有了更多的氣韻。
本科之後直博,繼續讀駱合的博士。駱合偶然得知她在寫書,哲學相關的讀物,筆名是“七日菡萏”。這麽厲害怎麽瞞着他?駱合要了幾次樣書,她都說下次。
于是駱合上網下載電子書,想看看自己得意學生的高論。
第一條評論得了幾百個贊:“看了七日菡萏,還看什麽叔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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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合皺眉,從目錄開始翻。雖說是傳統哲學的現代釋義,但太淺顯,太狹隘。甚至還有部分是編造的哲學家趣聞,将哲學思考寫得滑稽,博人眼球。
“我是這麽教你的嗎?你想出名,想靠讀者養你,那你回家去随便寫,別讀我的博士。”
“教授,現在想傳播什麽思想都要靠流量。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沒有人看,再有價值的學問都等于零。”
駱合板着臉,第一次認識她似的。自己的思想都還沒成型呢,談什麽傳播。如果做的是這種嘩衆取寵的學問,不做也罷。
假如能重來一次,駱合不會對她的事這麽上心。也許是對她抱有太大的期待,駱合步步緊逼。當慣了她的導師,便自然地當起了人生導師,一點歧路都不想看她走上。駱合明明是欣賞她的,卻永遠在否定她,她的所有反駁都是錯,一無是處。
“教授,您教的哲學在象牙塔頂上,離生活太遠了,沒人能夠到。”
“怎麽遠了,電子圖書館裏就有很多論文是從現實問題讨論的,你多查閱再寫。”
“不......”她低低地笑,是所有自诩聰明的人束手無策時的苦笑,“太遠了......實在是太遠了。”她看着駱合,眼神裏有隐晦的火。
等到殘局無法收拾,駱合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執着的不是哲學。
她所執着的,到底是什麽?
駱合心情躁動,但還是沉住氣問:“你們為什麽覺得我在書房?”
流井:“第二天晚上你不是和魏子虛在書房呆着嗎,還嫌我們吵,讓魏子虛把門關了。”
趙倫“然後第三天晚上,他把你倆吃剩下的東西拿回廚房,我正好看見。那黑色的小蛋糕叫布朗什麽的,我就記得你喜歡吃。”趙倫一想到這是自己偷喝酸奶時發現的重要線索,洋洋自得,緊接着又自作聰明地分析起來,“我想你特地做出一直呆在書房的假象,就是為了殺掉魏子虛後,從書房走出來,制造不在場證據吧。可是你沒能把魏子虛射殺,他被人救了,你還來不及趕到一樓,只能急匆匆從三樓跑下來。你們教書的體力真不行。”
“如果這麽說的話,”流井想了想,“常懷瑾死的那天,你就在第三只狼隔壁。在他進入房間之前,你在幫他監視常懷瑾的動靜嗎?你們合作殺人之後,你看着第三只狼逃跑,然後自己回到三樓,裝作一直都沒有離開。其實那天我有點困惑,既然殺人事件的關鍵是失蹤的林山栀,你為什麽阻止我們去找她呢?第二天她被票死,是你本來就想利用她填一個狼坑吧?”
一個問題引出的回答太多,竟然隐隐浮現出一種猜想。其餘人發完言後,停頓下來回憶,眼神不時掃向駱合。駱合覺得這全都是無稽之談,他們的說法全是臆測,連他們親眼見到的“事實”都是魏子虛自導自演。并且魏子虛給自己安排的戲份不滿,留出空白給他們自行發揮。
駱合不得不鄭重提醒他們一句,語氣裏透着戾氣:“你們懷疑我是狼?你們忘了這幾天是誰在帶着你們找狼?肖寒輕說漏嘴了‘貫穿傷’,也是我發現了她是狼,第二天投票給她的。”
“不對吧,”流井又跳出來,“肖寒輕是我驗出來的狼身份啊。”
“那個......肖寒輕是狼,确實是駱教授先發現的。”一個聲音低低地響起來,“第四天晚上,駱教授單獨和我說了這事。駱教授一直在積極找狼,所以我還是覺得,駱教授不是狼。”
“喂!”彭岷則打斷魏子虛。
魏子虛說完這句,深呼吸了一次,他看起來是那麽無助。他看向駱合,猶疑地問道:“可是,駱教授你不是狼的話,為什麽要誣陷我呢?”
駱合沒有理他。如果不是手腳被束縛,他很想站起來重重拍桌子,把他們話裏的漏洞和所有無憑無據的推測列出來,一條條做上批注,讓他們發現自己蠢得離譜。可是當積水成窪,所有的愚蠢都裹着惡意,讓駱合也感到氣結,胸口燥郁難當,勉強維持冷靜:“你們動腦子想一想,我将魏子虛的行徑分析得不對嗎?這樣你們都不會懷疑他嗎?每次審判都是他在帶節奏,我們都被他蒙蔽了!”
駱合音量提高,全然失去平時的風度,震得其餘人沉默半晌。流井最先無視了駱合的氣場,幸災樂禍地說:“帶節奏的,不一直都是你嗎?”
其他人用眼神表示贊同。駱合終于觸碰到魏子虛為他系好的死結。
「我同意駱教授說的。」
「駱教授,你怎麽看?」
「駱教授,我沒看見狼......抱歉」
這是語言的戰術。魏子虛每次發言都緊跟着駱合的腳步,先擺明态度,跟他站到一邊,表示自己接下來的話只是駱合觀點的補充和延伸,事實上卻是截然不同的角度。他從意料不到的縫隙插進來,緩慢打亂駱合的節奏,又巧妙地把這一連串反應歸結到駱合身上,好像這完全是駱合決定的。
他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駱合的影子裏。駱合奔向的光明越強烈,魏子虛藏匿地越深入。等到駱合終于找到真相,迎來黎明的曙光時,他悄悄舉起了刀子。
“對啊。還有魏子虛遇襲那一晚,你沖進來就問看見狼了沒有。一般不應該先關心傷員嗎?”彭岷則說,“你當時那麽激動,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你怕自己已經暴露了似的。”
莫晚向:“魏子虛在第二天晚上救過我。他是狼的話,當時就應該把我推向高壓電網了。”
駱合曾以為魏子虛是這裏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他贊同駱合,他幫助駱合,在亦步亦趨中為他設下一個巨大的圈套。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從他用棋局迷惑駱合開始?從他用和藹可親的态度,為駱合端上他并不喜歡的苦咖啡和布朗尼開始?還是從他為駱合遞上眼鏡,說第一句話開始?駱合輸了,因為當他開始懷疑魏子虛時,魏子虛已經處處在針對他了。
不,或許不是只針對駱合。
在審判中,駱合一直以領導者的身份自居,而魏子虛是什麽呢?在大多數人的印象裏,他還是第一天晚上被屍體吓到尖叫的上班族,同情心泛濫的老實人。一個字字珠玑的領導者,和一個牆頭草一樣的膽小鬼,哪一個威脅更大?
駱合說他在審判中蒙蔽衆人,其實他蒙蔽的範圍遠遠大過審判。駱合了解的魏子虛,彭岷則了解的魏子虛,莫晚向了解的魏子虛,和其餘人了解的魏子虛,是完全不同的魏子虛。
駱合想知道他所了解的魏子虛有多少虛假,現在卻不同了,他更想知道有多少是真實的。也許真實的魏子虛,駱合從來都不認識。
“你們是這麽想的,為什麽不早說出來?”駱合問,聲音透出些疲憊。
“早說?”趙倫立馬接道:“之前的審判不都是你說投誰誰就死了嗎?我要是說了,你帶動別人來投我,或者晚上來把我殺了怎麽辦?”
流井也說:“對啊,我是預言家,可不能那麽早就死。”
他身旁的韓曉娜也用警惕的眼神看着駱合。
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有主見,相信自己的獨立判斷。聯邦制的國家民主競選時,大多數民衆不是根據競選內容來投票的,而是根據演講者的語氣,和當時的氣氛。最安全的事,便是随波逐流。
尼采曾說,要想活得安逸,那就消去自我,隐匿于人群。
特立獨行的人,注定孤獨至死。
“駱教授,”魏子虛不忍地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堅持說我是狼,但是清者自清,我也不是被人誣蔑成狼也沒有脾氣的。這次審判,我會投你。”
“呵呵,是嗎......”駱合嘴角動了動,“清者自清。”
衆生颠倒,晦澀荒誕。
駱合突然想到,以前被他票死的人裏,有多少也産生過跟他現在一樣的想法。魏子虛是狼,卻比用武器殺人的狼更加可怖,因為他是用“正義”在殺人。
駱合擡起頭,想盡力為自己辯解些什麽。可是所有人都在用敵視的眼神看他,那眼神分明在說:“我們必須要投他,不然他今晚就會來殺了我的!”明明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駱合的罪行,卻都深信不疑。三人成虎。駱合自以為他在引領衆人存活下去,只一次轉身,瞬間就被猜忌湮沒。
他很聰明,他很冷靜,他一定可以想個法子脫離困境,至少也要讓預言家今晚驗魏子虛。
可是再多努力,收獲的也不過是這些猜疑的眼神。他突然間什麽都不想解釋了。魏子虛是狼,這些人便都要死的。他何必為這些死人費心費力。
【審判結果揭曉!】
【哦呦,這次沒有人棄權啊。魏子虛——2票,駱合——6票】
【恭喜駱合!我很期待你的DEATH THEATER哦!】
聽着director宣讀結果,駱合內心一片死寂。
他甚至想要大笑,像個勝者一樣揮舞雙臂。
今天他們一人一票笑看他的死亡。不久之後,他将會有無數場盛大的陪葬。
他轉過頭,長久注視着身邊的男人。
他重新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冷峻,還帶着一絲漠不關心。
他說:
“魏子虛,我在地獄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cp說過了這裏再說一下:
其實這篇文裏的驚喜想結尾再告訴你們,但是操作有點騷怕你們沒有心理準備,我就先給老爺們打好預防針吧。
1.彭X魏這對感覺站不穩随時都能拆,這不是錯覺,我故意的,看文章标題就知道誰才是主角。
這對雖然CP感不強但後面非常帶感
2.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有太多東西還沒有浮出水面,別太早下結論
3.這篇重劇情。真正屬于魏子虛的感情戲我寫過一點,但是沒人注意到。
為了保持神秘感不好透露更多,等這文完結了我會修改文案,那時候你們就知道這CP定位是怎麽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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