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真理之火

大廳裏氛圍與古樸的建築風格嚴重不符。

彭岷則剛一推開門,聲浪撲面而來。電子音節奏強烈,帶混響和重低音環繞,電子歌姬唱着原創語言,聲音聽不出性別。窗簾全都拉下來,日光透不進來,大廳變成一個陰沉沉的暗室。天花板懸挂下來一個銀色的多面體投影球,藍紫光點不停旋轉。光線的閃爍效果近似光污染,看久了會有輕微眩暈。

每個元素都非常現代,給他們熟悉之感。仿佛他們不是去觀摩一場死刑,而是去參加一場狂歡。

審判廳的位置遠離中心,光線昏暗,彭岷則看不見人流魚貫而出時他們的表情。他等了片刻,不見魏子虛出來,于是他擰開門把手進去找。

身後的音樂勁爆嘈雜,人群冷漠,他在等一個不一定會赴約的人。恍惚間,彭岷則以為自己已經回到外界,站在俱樂部門口等魏子虛。午夜的街道,剛下過雨,地面倒映出斑駁光點。空氣中有汽車尾氣和廉價啤酒的氣味,他盯着街道盡頭,魏子虛始終沒有出現。魏子虛的所有行為他都不甚理解,可他已經開始淪陷,明明是個禮貌溫順的男人,卻擅長調制烈酒。淺嘗一口,甘甜過後是噬心灼熱,暧昧中透出危險。

那烈酒令人成瘾,他無法抗拒。

魏子虛正在把魔方碎片倒入垃圾桶。聽見有人回來,他轉過頭,看着彭岷則,笑得有些遺憾。

“真可惜,我還挺喜歡這個魔方的。”

駱合在露臺中央。

他面無表情。魏子虛出現在大廳後,他便盯着魏子虛,只是視線也不銳利,輕飄飄的,沒有力度。他的眼睛裏一直有紅血絲,眼神敗落下來之後,盡顯疲态。他有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清醒時的謊言,睡夢中的火光。他本來無意傷害誰,是他的自以為是,最後又折磨到他自己頭上。

【教授,很榮幸能主持你的DEATH THEATER。】

駱合點點頭,平靜地回了一句“謝謝。”

【你不害怕嗎?】

駱合說:“沒什麽可怕的。”

如果他曾犯下重罪,撒過大謊,被人戳穿之後當然會害怕。可是他并不是狼,從沒有隐瞞過什麽,他何罪之有?director沒資格審判他,底下那些人沒資格懷疑他,所有描述他罪行的審判詞,都狗屁不通。如果他只是被一個人誣陷,他當然會憤怒。可是那個人輕而易舉挑起了所有人的反叛,他一瞬間站在了世界的對立面。整個過程荒誕地像一出戲劇。而駱合現在出戲了,他冷眼旁觀所有人的滑稽表演。

無論這場表演編排地多麽悲情,都無法令他動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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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覺得無聊透頂。

手腳的束縛帶解開,手腕腳踝傳來劇痛。駱合低頭去看,原來是從露臺邊角處射出的導線貫穿了他的身體。導線收緊,他被吊起來,兩臂張開,雙腳并攏。

好一副殉道者的姿态。

director的黑色幽默起作用了,駱合忍不住笑起來。原來有人比他更擅長講冷笑話。

疼痛是持續性的,不過駱合的注意力不在那裏。他在等待一場長眠。再沒有任何人會來打擾他。

【但是你敢說,祁涵的死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駱合突然被無數匿名人士投訴。

學校管理層也找到他,懷疑他的個人作風問題,問他是不是跟自己的學生有染。駱合不明所以,上網一查才知道,幾天前“七日菡萏”發過一條微博:“教授也太沒有人情味兒了。”

評論由一開始的安慰,迅速發酵,開始有人問教授是誰,他都做了什麽?又出現一批“知情人士”,給大家科普說這是七日菡萏的博士生導師駱合。接着“技術人員”便人肉出了駱合的資料和照片。腦洞大的,看照片上的年輕教授長相儒雅,就腦補出一段香豔劇情。

開始是當成玩笑說說,可是後來的人不明情況,以為是七日菡萏受到騷擾,語氣憤慨。更多人看到這“證據确鑿”的發言,被煽動,紛紛轉發指責,更有“思想境界高”的人士擴大到學術圈風氣問題。

于是,關心七日菡萏的“熱心人士”便向校方投訴,要求給她換導師。同時質疑該校的人員流入渠道,聲稱這種禽獸教師還會對其他女學生下手,希望撤掉他的教授職稱。

有趣的是,他們只知道駱合的長相和職稱,根本沒人關心他的學術成就。

一個男教授為什麽對女學生那麽上心,肯定是想亂搞男女關系。

投訴越來越多,最難纏的是學生家長。校方也很為難,駱合不堪重負,辭掉教授職位,轉去另一所高校教學。臨走之前,祁涵氣喘籲籲地跑到他辦公室。

“教授!都是我的錯,我已經發了聲明,所有的責任都由我來承擔,教授您不用走!”

駱合低頭收拾東西:“不必。”

祁涵走到他面前,語氣帶着哀求:“教授,我,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您別生氣了,我從現在開始永久封筆,只研究您給的課題,您......”

“我說了不必。”駱合看向她,“是我的錯,對你抱有太多期待。”

他說話本就冷硬,刻意加重語氣時,便處處透出刺骨寒冷,“祁涵,我真希望從來不認識你。”

他也許确實不認識祁涵,不清楚她的執念。直到他收到一封遺書,和一具燒焦的屍體。

“是,與我無關。她的死由很多人造成,那些人卻從未自責。”駱合回答。

【那麽,你為什麽不敢公開她的遺書呢?】

【你全然否定她,難道這裏面沒有嫉妒你的學生影響力比你大的成分在嗎?】

在對話期間,無數細小的導線射穿駱合,避開關鍵器官和血管,他看起來依舊齊整,只是衣服上開滿星星點點的血花。駱合汗如雨下,表情卻更加漠然。

【她曾說你就像在象牙塔頂上,你能聽懂,卻依然對她冷言相向】

象牙塔頂上的男子,離她的生活太遠了,實在太遠了,不管如何努力都夠不到。而他就在那麽遙遠的地方看着她,恥笑她的不作為。

director還想繼續抒情,駱合開口打斷了他:“知道嗎,你這種自以為了解的語氣,讓我反胃。”

“李振挪用公款,林山栀濫用毒品,肖寒輕過失殺人,都不構成死刑。你卻說的天花亂墜,好像有極高的道德意識。所有因暴力産生的好,都是暫時的好,而其本身的邪惡卻是永久的。”

【這句我知道!甘地的名言嘛】

【不過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DEATH SHOW不是道德審判所啊,那不就跟法院性質一樣了。】

【我這樣做,只是因為好玩罷了。】

“所以你不可怕,”駱合虛弱地笑了笑,“你是可憐。”

“永遠玩着只有自己樂在其中的游戲,真是可憐。”

“你的游戲,我玩膩了。”

自以為了解。

駱合在嘲笑director的同時,也在嘲笑自己。

他自以為了解祁涵,自以為了解魏子虛。他曾對祁涵抱有太重的期望,他曾給予魏子虛太多的信任。

自以為了解。每個坐在電腦後面轉發抨擊的普通人,也懷有這種洞察一切的自信嗎?駱合無意博人眼球,卻還是低估了語言的破壞力。他毀于流言,死于流言。

導線遍布在他的身體裏。仔細看去,埋入他血肉的部分,又橫向延伸出密密麻麻的分叉,在他皮下若隐若現。他被吊在半空中,擺成耶稣受難的姿态,可惜背後沒有神聖的十字架,有的只是縱橫交錯的導線,一圈一圈,像是連接各個終端的數據網絡。

因為劇痛,駱合眼角滲出生理性淚水,順着瘦削的側臉流下來。眼鏡凝起水霧,他在那片霧氣中看到魏子虛。他正站在人群中,痛苦又鄙夷地仰望駱合。

原來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也不敢卸下僞裝。

駱合心中突然湧出一陣同情。

他透過魏子虛那幅漂亮外表,窺見了巨大的虛無。

駱合問心無愧,即便被流言中傷,即便被殘忍處刑,他從來不曾迷失,不曾偏離正确的方向。世界自有荒誕之牆,他積極尋找反抗的方法。所以他并不懼怕死亡,他會得到永恒的安寧。

而魏子虛,他将會永遠永遠,都找不到歸宿。

同辦公室的副教授,五十多歲了,還在每年争取教授的職稱。他身上沒有太驚豔的地方,駱合對他唯一的印象是,他養了滿滿一窗臺的君子蘭。

君子蘭們的葉子鮮綠寬厚,筆直地伸展着。花沒有什麽味道,但是美得很自然,很坦然。

他嫌棄君子蘭妨礙他拉窗簾,副教授就笑着搬走,又笑着搬回來。他那麽喜歡花。駱合被迫奔走,大起大落的時候,他用大把時間澆花除蟲,和小黃花一起曬曬太陽。

他說,花不像人,花很坦率。

駱合現在為那些他曾經輕視的花感到慚愧。

他竟然自以為聰明,喜歡過那麽狡猾的一種動物。

導線網絡完成的一瞬間,高壓放電。駱合感到一陣灼燒般的疼痛,眼前一片花白。

這種灼燒感,或許有祁涵死時的十分之一痛吧。

他曾無數次想象祁涵死時的痛苦,以此來懲罰自己。等到他真正赴死時,才發現那些想象的無意義。祁涵其實沒要求過他的忏悔,也沒想過以自己的死亡來使他痛苦。

她在遺書中說,原來這樣一件小事就可以斷送一個人,原來看似堅不可摧的制度和理論全是虛假,她研究了很久哲學,明白眼前的困境辯證性的來看其實不值一提。她不是被網絡暴力擊垮,她只是找不到深刻的活着的理由。

駱合閉上眼睛。黑暗中,有鮮紅的火焰在他肩上升起。

啊啊,原來如此,将祁涵燒得面目全非的并非真理之火,那只是地獄的業火罷了。

真正的真理之火,是更加平和......

更加...溫...暖...的......

作者有話要說:  老爺們看文的時候順便留言好不好,寂寞的紳士非常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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