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姐妹情

當彭岷則眼神起了變化時,魏子虛第一時間就發現了。

大凡感情,越純粹的越容易讀懂,而新生的那些最難以掩蓋。負面感情比如輕蔑和憎恨,因為會顧慮到對象的反擊,當事人通常會收斂一些。只有喜愛,會從他的眼睛,動作,說話的語氣等細節源源不斷地透露出來。

魏子虛經常感受到這樣的注視,他駕輕就熟。

只不過彭岷則比那些人還要直接。想想也是,以前在外面的時候,魏子虛的生活軌跡都是有跡可循的。他與哪些人交往,做過什麽事,有心人多打聽便知。于是除了魏子虛刻意經營出來的形象,也還能從側面獲得其它認知,從而更加完整地了解魏子虛。

了解之後,那些喜愛就退縮了。

那些喜愛或者停留在“能認識他就好”,或者止步于□□。因為那裏還是安全的範圍。

但是進入DEATH SHOW,他們完全與外界切斷了聯系。彭岷則看到的魏子虛的樣子,全部是魏子虛想要讓他看到的。信息的匮乏會讓人盲目,而盲目最适合産生愛情。

這種盲目的愛若是交到一個好心人手上,說不定還能開花結果。只可惜交到了魏子虛手上。

他眼中顯而易見的喜愛,讓魏子虛想起常常跟在他身後的小動物。它們愣頭愣腦,毫不畏懼,從他手心裏吃東西,将最脆弱的脖頸暴露給他,前赴後繼地尋求他的愛撫。那種輕信出現在面前這個男人身上,讓魏子虛覺得十分有趣。

彭岷則可能是DEATH SHOW裏最有趣的突發事件。

“岷則?”

每個人都有适合的節奏,魏子虛試探這麽久以來,基本也找準了彭岷則的節奏,就跟馴化牧羊犬差不多。牧羊犬大只還兇,但一看見羊群出閘門就靜下來,老老實實走在羊群外圍看護它們。想要和牧羊犬變得親昵,魏子虛只需要做一只綿羊就可以了。将他的尖牙利爪用純白毛皮裹起來,沒有防備,仿佛随時都會受到傷害。牧羊犬就會一直注意他。

魏子虛本意不是想要他的愛。不過如果他喜歡這個名號,魏子虛樂意配合。

反正配合他的時間,最多不過五天而已。

他叫了彭岷則一聲,後者沒有搭腔。魏子虛清楚他腦子裏想的事多半跟自己有關,像這種一個人想不明白的時候,來咨詢他這個合夥人多好,他一定知無不言。于是他低伏下身,姿勢滑稽地鴨子走幾步,将下巴穩穩擱置在他肩膀上:“想什麽呢?”

一有身體接觸,他反應就大了,像驚吓盒裏的小醜一樣彈跳起來,丢下一句“7點開飯”,便拎着他的小空桶,大步流星地往洋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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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虛在他身後笑,還要體貼地提醒一句:“岷則,你順拐了。”

彭岷則走後不久,魏子虛也站起來。

其實除了跑來外面散心,他是不想呆在那個房間裏。他精神崩潰的跡象越來越嚴重,所有他恐懼的事物,争先恐後地圍攏在他身邊。以前他吞吃毫無作用的藥作為心理暗示,現在沒有了足夠強烈的心理暗示,魏子虛每時每刻都在下沉。獨處時,便有冰涼的海水将他淹沒,連呼吸都那麽困難。

他轉過身,卻在樹林間看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抱歉,我是正巧經過,不是故意打擾你們的。”陸予說着,大方地走出樹木陰影。

“沒關系。巧合而已。”魏子虛對他微笑。

陸予:“那倒也不是。我在找你。”

魏子虛微微吃驚:“找我?特地找我的人可不多。”

陸予笑了:“那我就不用排隊了。”他态度謙恭慣了,玩笑話也要幫對方圓回來。

客套完畢,陸予直奔主題:“今天審判上,你說昨晚去了廚房,你在那裏看到什麽了嗎?”

“嗯......”魏子虛想了想,“面包,黃油,海鮮披薩。櫥櫃被鎖着,披薩只能手動撕,吃得我有點郁悶。”

“呵呵,好吧。”陸予幹笑幾聲,“我是指廚房外面。其實昨天晚上,趙倫非要去找偷襲他的狼,拉着我在這片樹林裏搜索。如果你看到了,還希望你不要誤會。”

魏子虛:“哦,這樣。激光狼的武器是遠程的,沒必要近身接觸他。所以襲擊他的不是肖寒輕。那狼沒死,難怪他會擔心。”他又說,“不過你們兩個為什麽會一起行動?我以為你們關系并不好。”

“不,恰恰相反。”

陸予說着,信步向前走,直到湖泊邊緣才停下來。他站在魏子虛面前,兩人隔了五米遠。簇新簇新的秋千架在他身後搖擺,是适合回憶往事的背景板。

“我和趙倫,從很小就認識了。我小學轉學來中國,不認識漢字,中文也說不好。趙倫家境不好,小孩子嘴饞,他就有點小偷小摸的習慣,于是也沒人願意和他玩。我沒有嘲笑他,經常帶我媽媽做的便當給他吃,他每天吃的飽飽的,不再去偷小超市的零食吃,而且積極地教我中文。”

他長相平庸,但微笑時的溫存氣質卻能滋潤人心,那雙眼睛是成年人少有的清澈分明,鞏膜白得發藍。他提到這些往事,臉上挂着和提到家人時一樣的溫暖滿足,“他這人沒什麽壞心眼,就是腦子笨,在審判時可能被別有用心的人帶節奏,但是和他講清楚道理,他是會明白的。他說話直,有時候可能沖撞了你,我替他向你道歉了。”

魏子虛不解:“我不在意。可是,如果你們這麽熟,為什麽在人前從來不接觸,他還總是一副在欺負你的樣子。”

“哈哈,在外人看來是那樣的嗎?”陸予笑容活潑一些了,“那是他想太多。我之前一篇水紋勘探的論文得了獎,往行政處升的時候,被管理層的領導駁下來。明面上說‘資歷太淺’,但有人謠傳說是因為我有一個小偷朋友,物以類聚。傳到趙倫耳朵裏,他便覺得像他這樣的朋友會給我抹黑,于是在外人面前都裝作跟我不熟。”

“那真是意料之外。”魏子虛回答說,“你找我是為了解釋這個嗎?我知道了。”

陸予說:“是的。謝謝你。”

魏子虛點點頭,準備離開。

他轉身後,陸予卻毫無征兆地問道:

“魏子虛,彭岷則這個人,對你來說重要嗎?”

于是魏子虛意識到,陸予還是說了謊。他一直在留意魏子虛,目睹了剛才的全過程。魏子虛覺得奇怪,他本不用向自己解釋這麽多,陸予不是一個自來熟的人。他話鋒突然轉到彭岷則這裏,可能這裏才是重點。只不過這話是試探還是威脅,還有待觀察。

魏子虛回頭看他。天空是陰的,光線陳舊,如同褪色紙張。陸予置身其中,恭順的表情讓他并不顯眼,随時會被糅進環境裏去。他的血統來自兩個關系緊張的民族,一個擅長隐忍,一個馴良危險。他與魏子虛對視,平靜地說:“你會為了他,放棄DEATH SHOW嗎?”

魏子虛仿佛不理解他是什麽意思,禮貌地問:“你找他有事嗎?”

他的反應傳達了很多,陸予回以微笑,視線垂到地上,裏面有若隐若現的同情。

“不,沒事。”

“诶,你回來了!”

魏子虛剛進門,立刻就有人招呼他。他轉過頭,坐在休閑區的韓曉娜沖他招了招手。她面朝落地窗坐着,桌面上擺滿了美甲工具。她打完招呼就有點尴尬,因為沒想好後話。是魏子虛的回應拯救了她。

魏子虛點點頭,自然而然地說:“嗯,剛回來。在做指甲嗎?”

“嗯!”韓曉娜答,看向橫七豎八的甲油瓶子,靈光一閃,又發現魏子虛很清閑的樣子,便弱弱地問了一句:“你現在有空嗎?幫我選個顏色吧。”

當五十種色差極小的瓶子被推到魏子虛眼前,他才發現這是個多麽浩大的工程。

這些,不會要一個一個試吧?魏子虛表情鎮定,心裏已經虛了。幸好他在這裏看上的是個男人,換成女人,十天時間都不夠贊美完她所有的衣服和妝面的。可是更關鍵的是,韓曉娜為什麽會主動邀請他?雖然這種機會他求之不得,不過女性用品這方面是他知識盲區。他從前送女人東西都是直接買貴的,哪裏會挑。

難道真應了流井那句“人氣小王子”?引人注目不是個好現象,他以後改。

魏子虛仔細辨認了幾圈,看向韓曉娜,選了毫無差錯的回答:“現在的顏色很好看,為什麽不繼續用呢?”

韓曉娜:“已經整整半天都是深色系了,我想換個別的。”

魏子虛:“有個大概的方向嗎?”

韓曉娜:“深色不想要,那就淺色吧。”

魏子虛:“這邊的金銀色和透明色怎麽樣,或者白色,可以畫個素淨的圖案。”

韓曉娜:“金銀感覺像得病了,透明的我還塗它幹什麽,白色......你認真一點。”

魏子虛:“淡粉,淡藍?現在不是流行小清新嗎?”

韓曉娜:“小女生才用那種配色,太幼稚了。”

魏子虛:“那紅色系吧,成熟,氣色好。”

韓曉娜沉思一分鐘,“可是紅色顯老。”

魏子虛不愧能降住那麽多女人,此刻完全沒有表現出不耐煩。他撥出十二個紅瓶子,“避開大紅色就行了。在一個基礎色左右選幾個近似色,在平衡中帶點變化,還可以點綴上相反色增強對比。基礎色的話,我推薦這個,落日紅。”他把小瓶子遞給韓曉娜,笑着說:“配你今天畫的妝。”

韓曉娜竟從這個陌生男人身上,看見了閨蜜的影子。

“我試試。”她立刻上手操作。魏子虛趴在她身邊,認認真真地看。塗到一半,魏子虛忍不住說道:“原來塗指甲這麽多講究,你可真厲害。”

韓曉娜擡高眉毛,又挺了挺胸脯,得意得像舊時代的大少奶奶。她自己選色都要卸來卸去好幾次,這回一次搞定。閨蜜給選的色號,不會有錯。她見魏子虛感興趣地盯着她指甲看,無以為報,就想用自己的手藝為他做點什麽。

“手伸出來,我也給你做個指甲,你塗藍色系應該會好看。我很專業的,想讓我幫忙做的人排長龍呢!”

“什麽?”魏子虛瞠目結舌,“不,不用了吧?”

“別客氣。”韓曉娜牽過魏子虛左手。作為男人的手來說,有些纖細,骨節也不明顯,卻比女人的手大不少,被這只手包裹住的話,心跳是很難平穩的。這麽好看的手,沒有好看的指甲怎麽行。韓曉娜興沖沖去拿工具,魏子虛沒有劇烈反抗,多半是驚呆了。他沒剩下幾個第一次,但這是妥妥的處女指甲。

韓曉娜在不到兩平方厘米的地方大展身手。

上完底色,給小指指甲鑲嵌一些閃片,韓曉娜想在無名指上畫個圖案,問魏子虛想要什麽。

“非要選的話,蜘蛛可以嗎?”

韓曉娜摸了摸鼻頭,嚴肅道:“蜘蛛太複雜了,我不會畫。”說完捏起魏子虛無名指,打量一番,建議道:“要不,給你畫一只鯨魚吧。你看,這個蔚藍色像大海一樣。”

她順便問道:“你喜歡大海嗎?”

魏子虛微笑着說:“喜歡。”

海水,冰涼刺骨,有極高的含鹽度,從他的無名指指甲滲入血肉,帶來不斷沸騰的疼痛。他漂浮在海水中央,無法着陸,無法上浮。所有的方向都是絕路,所有的感官都在退化。韓曉娜一邊作業一邊說着什麽,他很難聽清。她在海面上的陽光之中,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一個倒影。他試過很多次解救自己,均以失敗告終。習慣失敗之後,他從沒想過求助,因為他心裏清楚一切。

沒人能夠救他。沒人願意救他。

“完成!”韓曉娜扣上瓶蓋,欣賞自己大作,“多好看,這就是姐妹情的證明了!”

魏子虛笑得機械:“姐妹情......”

韓曉娜重重點頭,換了個瓶子,“可能塗的厚重了,我再給你上個固定油。”她一換姿勢,喇叭袖耷拉下來,她嫌礙事,使勁一抹,把袖子褪到肘部以上。

魏子虛隐隐看見,她上臂深深淺淺的紅色勒痕。

“這是怎麽回事?”魏子虛抓住她胳膊。

韓曉娜看過去,視線一頓,抽出胳膊,迅速把袖子放下來,“沒事。”

“這是沒事的樣子麽?”魏子虛緊緊皺着眉,“你給了我姐妹情的證明,我總不能裝看不見。”

他偏過頭,對上韓曉娜視線。

“如果遇到什麽難題,可以考慮告訴我,我會幫你想辦法。別一個人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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