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怪物

金色。鋪天蓋地的金色。

結構對稱,裝潢華麗。即便是一個成年人都能感到氣勢磅礴,何況他是一個孩子。

衣着光鮮的人們坐滿大廳,姿勢優雅。他也坐在其中,比其他人矮了半截,只能看見額若隐若現的舞臺上,豎琴和圓號金光閃閃地奏和。

突然,人群爆發出掌聲。小男孩努力伸長脖子。金色舞臺上,碩大蜘蛛爬到聚光燈下。它穿着藍紫色裙子,裙擺翻滾如烏雲。帽子下沿的黑紗遮住它四只眼睛,巨大敖牙不停翕動。它腰肢纖細,呈水滴形狀,顏色到胸腹間逐漸變淺,是泛着金屬光澤的藍。

它确實是個美人。

它和人類一般大。它每個肢節和絨毛都清晰可見。小男孩開始害怕,他左顧右盼,大廳裏一片寂靜,所有人迷戀地望着它。

蜘蛛爬上座椅,八只腳爪彈奏鋼琴。琴聲宣洩而出。小男孩仿佛置身于一個金色的冰窖。音符密密麻麻,無孔不入,拿劇毒的螯針去蟄他。所有人面孔扭曲,目光空洞。巨大的荒謬感擒住他,令他窒息。他好不容易掙脫,拉了拉旁邊大人的衣角。

“爸爸,爸爸......”

大人低下頭,逆着光,他的表情漆黑一團:“噓——安靜。”

小男孩抽氣:“爸爸......我害怕。”

“別怕。它是非常出色的鋼琴演奏家,能現場聽很幸運了。乖一點,子虛。”

蜘蛛瘋狂彈奏,在聚光燈投下的陰影裏張牙舞爪。小男孩猶疑着,問道:“可是,它是個怪物啊?”

“優秀的人,最後都會變成怪物的。”

“子虛以後,也要成為一頭出色的怪物哦。”

“下午好。”

“額,下,下午好。”韓曉娜從流井房間出來,走到樓梯口,手扶上欄杆,剛要下樓梯,聽見身後有人向她問好。她腳步一頓,緊張地轉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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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虛輕輕合上房門。他的眼睛看着她,禮貌性地笑了下,揮揮手,聲音帶着剛剛睡醒的沙啞。

韓曉娜盡量自然地跟他打了招呼。随後立即轉身,邁下樓梯,坡跟鞋踩着紅地毯,小心又迅速地往一層走去。魏子虛也要下樓,他慢悠悠地走過來,沿着韓曉娜對面的欄杆走,與她保持一段距離。

他,他看見了吧?

韓曉娜心頭發緊,其實這個問題根本不用多想,她從二樓西側走廊走向樓梯,而她自己的房間在一樓東側走廊。這裏沒什麽公共房間,很容易就能猜到她是來找人的。二樓西側的住戶,除了魏子虛,只有流井。

流井警告過她,不要白天來找他,可她總也忍不住。在外面的時候尚且有工作和生活可以分心,讓她能将注意力轉移到瑣事上去。現在日夜跟流井困在一起,又沒有別的事好做,她的注意力自然就被流井吸引。他不是個好男人,韓曉娜一直是知道的。他之前去騷擾朱腴和林山栀,她都看在眼裏,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但是韓曉娜依舊習慣不了,妒火中燒,胸悶得難受。

她不會把那些情緒告訴流井,那只會換來他的嘲笑。

她時常會把自己和流井看上的那些女人作比較,有時是臉差一點,有時是身材差一點。她為此做過許多努力,臉也整過,胸也隆過,她敢說現在她變得漂亮多了,走在街上回頭率可高了呢。流井也确實會多看她幾眼,還邀請她玩他們都喜歡的游戲。他在游戲中的狂熱,一定不曾對其他女人展現過。

DEATH SHOW這種極端環境,正好适合他的嗜好。他們每次癡纏,流井随心所欲地發洩,非常盡興,對她的興趣就會多維持一段時間。流井對這種關系很滿意,讓她誤以為他是對自己很滿意。

只不過流井不想暴露那種關系,也不想暴露他們的聯盟。她偷偷來找流井,本來以為魏子虛不在,誰想被抓個正着。

韓曉娜擔心魏子虛起疑,是不是在她身後偷偷打量她,便稍微減慢速度,用餘光瞄魏子虛。

魏子虛手肘擱在扶手上,随着步伐一截一截往下蹭。他穿了淺藍色衛衣,胸前印着窄窄一行英文字母“inevitable”,下擺寬松,垂在他腰側有些空蕩。他看向樓梯外,打着哈欠,顯得居家閑适。

他有顯而易見的姣好容貌,不管他做什麽姿勢,從哪個角度看,都各具風情。但他仿佛不了解一般,維持着低調的生活作風,态度謙卑,措辭禮貌。他與常人無異的種種行為,很好地把他混淆在衆人裏,所以當外人用審視的眼光看向他,只覺驚鴻一瞥,尤為驚豔。

韓曉娜不禁想到,要是他和流井一樣到處拈花惹草,像只開屏雄孔雀,一定能吸引更多關注,從不知寂寞是何物。不用付出努力就能得到喜愛之人的青睐,不想認真工作就靠臉吃飯,鐵定能吃飽。說到底,有一副好皮囊天生就勝人一籌,一定會少很多煩惱吧。

不過考慮到他的性向,可能也過得不太順利。這還是流井發現并告訴她的。

原來是個gay啊,難怪看起來對女人不感興趣。韓曉娜看着他的側臉,不太明亮的室內,所有的光都彙聚在他臉上。這畫面和壁爐邊上懸挂的那兩幅有異曲同工之妙,色彩明麗,恬靜溫柔。

韓曉娜見過的帥哥不少,流井是其中的佼佼者,是以她總覺得他們那種人性格飄忽不定,忽冷忽熱的。魏子虛這種低調做美男的,實屬罕見。性向不同,實在可惜,韓曉娜想道。

魏子虛正在溜號,眼神掃過洋館內各種裝飾,注意到韓曉娜在看她,便也大大方方地看過來:“有事嗎?”

“不,沒有。”韓曉娜迅速地說。

“嗯。”魏子虛微笑,眨了眨眼睛,“今天的甲油很好看。”

“什麽?”韓曉娜愣了幾秒,反射性地去看自己指甲,“你說這個嗎?”

“對。”魏子虛說,“藍黑色的看起來很有氣場。表面的裝飾是你自己畫的吧?很精致,應該費了不少功夫。白皙的手配上這樣的指甲,真的很好看。”

“額,謝謝。”

韓曉娜局促地說完,心裏飛起了小紅花。

當然好看了!她可是專門去學過配色和裝飾呢,要的甲油套裝也是超豪華版的,色號特別全,外面那些沙龍都比不過的!果然好看的東西有目共睹,不止妹子,你們基佬也有眼光!

“那個,你是怎麽注意到的?”韓曉娜還想再被稱贊幾句。

魏子虛看着她,笑容柔軟,像融化的奶油,“很明顯啊。早上還是黑色的,現在顏色變了,你很會打扮自己,每一種顏色都适合你。”

嘿,這麽明顯嗎?韓曉娜轉過頭,朝着魏子虛看不見的方向,笑得甜滋滋。

她突然明白gay蜜的魅力所在。

魏子虛走出洋館,一個人來到秋千架的地方。

秋千已經基本完工,繩子上端是鐵環,嵌進樹幹裏。現在沒有風,陰天,秋千孤零零地挂在那。魏子虛在它附近的草皮坐下來,草皮的溫度剛好,也不曬,他索性抱着頭躺倒,繼續被駱合打斷的午睡。

這片草地有坡度,草約有半個手掌高,彭岷則拎着個油漆桶出現的時候,并沒發現魏子虛。直到他邁着大長腿走過來,綠地中突然出現人形凹陷,他緊急剎車,才沒在魏子虛臉上留下鞋印。那可真是罪過。

“喂,你幹嘛呢?”他搖了搖魏子虛肩膀。

“诶,岷則?”魏子虛醒過來,揉着眼睛,“我想在這等你,結果睡過去了,抱歉。”

彭岷則皺眉:“等我?你怎麽知道我會過來?”

“因為你每天下午這個時間,都會來這裏啊。”魏子虛說。他坐起身,扶着彭岷則膝蓋,微一使力,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草屑。

彭岷則也随着他站起來,他碰過的地方微微發熱。“你這話說的,好像跟蹤狂一樣。”

雖然是用了“跟蹤狂”這種不太光彩的比喻,彭岷則卻不覺得反感。他重新拿起油漆桶,越過魏子虛走向秋千。如果魏子虛真的對他狂熱到如此程度,走他走過的路,那超長單反偷拍他的生活,然後照片用于不可描述的用途,配上魏子虛這禮貌端正的外表,有一種極度不和諧的誘惑力。

那是為世俗鄙視的畸形戀情,是不見天日的深情和執着。與魏子虛的點到即止多麽不同。

想想真是激動人心。

“岷則?”魏子虛叫他一聲,彭岷則才從這種想象裏回神。

魏子虛大概是覺得手冷,把手插在衛衣兜裏,頭發順順的,特別乖巧的樣子。彭岷則為自己離譜的腦洞羞恥一分鐘。魏子虛看他表情豐富,內心戲很足,十分感興趣地走過來。

“沒有特地跟蹤你。不過要是你允許的話,我也很樂意。”

“別說奇怪的話。”彭岷則戴上白手套,拿刷子給秋千上漆。

魏子虛停在他對面,探過身子問:“這是在幹什麽?”

“上一層防滑漆,幹了以後就完成了。”

彭岷則幹起活來非常利索,沒用多久粉刷完畢,手套和刷子扔進桶裏。他蹲下身收拾工具的時候,往魏子虛那瞥了一眼。他刷漆時一只手抓着他這側的繩子,用來固定秋千,他松手後,魏子虛癡癡注視着那截繩子,從衛衣兜裏抽出手,愛憐地撫摸着。

這個男人真的很奇怪。想讨他歡心的人應該有大把,他是如何養成這麽卑微的愛人的習慣。彭岷則擺出明顯拒絕的态度,他說會注意分寸,卻又在令人心癢的距離上流連不去。如果是為了感動彭岷則,他這些示愛的舉動,偏偏又在彭岷則看不見的時候進行。

跟大部分人比起來,他完美得過分了。他外形優秀,性格上進,在自己明明很恐懼的時候勇敢地出外救人,他對每一個受害者心懷憐憫,虔誠地為他們禱告,甚至連背叛他的人都得到他的寬恕。駱合想要置他于死地,他竟然還為不能給大家排一個狼坑而自責。

彭岷則很容易就能發現他長得好看,可是現在,他覺得魏子虛這個人很好。

這麽好的一個人喜歡他,彭岷則沒有理由感到厭惡。

彭岷則背對魏子虛,假裝看不見他的舉動。他随口一問,語氣有點別扭:“你喜歡身材好的,不管在這裏遇到的是誰,你都可以吧。”

“嗯?”

他聽見草皮被踩踏,魏子虛向他走來。

“岷則,你問這個,是想得到什麽樣的回答呢?”

魏子虛問得很妙,因為連彭岷則自己,都不知道他想得到什麽樣的回答。

彭岷則不能理解,僅僅是魏子虛向他走來,他都能開心至此,甚至摒住呼吸,去辨認近在咫尺的每一聲響動。他不能理解,嘴上便犟:“不管怎麽說,兩個男人在一起,也太奇怪了,又不能要孩子。”

在他頭頂,魏子虛輕輕笑着:“如果想要的話,領養一個,或者精子融合注射進捐贈卵細胞,就是找代孕有點麻煩。不過我覺得,大部分同性情侶在一起,不是為了要孩子。”

魏子虛也蹲下來,在他身後,錯開一個頭身。他的呼吸輕輕刮過彭岷則耳垂。微微的癢,實在撩人。彭岷則無意讨論孩子或是同性情侶的問題,被他一引導,好像自己是在顧慮這個似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在魏子虛身邊,他總會被空氣灌到微醺。

他想矯正這種氣氛,可是魏子虛先開了口。

“岷則,沒什麽好奇怪的。我喜歡你,想看着你,想陪着你。這沒什麽好奇怪的。”

四周靜寂無聲。他說的每一個字,引起彭岷則感官振動,然後深入內裏,不可收拾。他是這麽好的人,他的喜歡如此溫柔,只是遠觀就讓彭岷則心生向往。

如果這不奇怪,那他稍微向魏子虛靠近一步,應該,也是安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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