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後來他們已經彼此成為對方生命裏的唯一,安璇偶爾仍然會想起這一次。他很震驚沈元樞居然可以有那麽大的耐心忍受一個和精神病患者無異的人。倘若是易地而處,安璇扪心自問,他自己未必能做得到同樣的程度。事實上,不管是這段關系的開始,還是延續,沈元樞都比安璇最初意識到的更有勇氣。
沈元樞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行事方式南轅北轍,彼此存在再多的誤解都不奇怪。但是偏偏到了最後,目的總會指向同一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确實是同類。
強迫自己跨出這一步,對安璇來說是很殘忍的事。理性告訴他,他必須試圖為兩個人的關系做點兒什麽,但是長久以來疾病對身體的控制讓他沒有辦法像正常人一樣面對這件事。
主動伸手的是他,崩潰躲閃的是他,纏着對方不放的是他,哭泣幹嘔的也是他。這絕不是什麽愉快的體驗,他推開沈元樞,他又纏上去。反反複複,一次又一次。最後身體被徹底打開的時候,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那個昏暗的片場,還是在其他什麽地方。他甚至也弄不清身上的人到底是誰。意識的混亂讓他像被掐住喉嚨一樣發出無聲的尖叫。
直到沈元樞把鼻尖湊上來,沉聲到:“看我。看着我。什麽都別想……”
安璇啜泣着漸漸安靜下去。冰冷的黏膩與溫暖的潮水彼此拉鋸,最後潮水漫過一切,他被覆蓋,被吞沒了。他在一片混沌裏承受着親吻和愛撫,那是他熟悉的東西;他也在淚水和哽咽裏感受着填滿和生長,那是他陌生的東西。他本來應該熟悉,因為這件事曾經千萬次地出現在他的噩夢裏。但是最終噩夢改變了形态。它變成了雲朵和棉花,那是讓安璇感到失語和失力的東西。
他想閉上眼睛,但沈元樞強迫他看着自己。這個人那麽強勢,安璇只能昏昏然地照做。意識沉沒在水裏,他很乖很乖地任由自己沉沒下去。
只是這一次,沉沒的盡頭不是深淵,而是上升。浮起來的那一刻,他想,沈元樞的睫毛真長啊。
後來的事安璇不太記得了。柔軟而風平浪靜的一切不知怎麽變成了狂風暴雨。他又一次沉在水裏,無法思索海平面上到底在發生着什麽。
沈元樞一直一直在吻他。吻那些如果安璇清醒,絕對不可能允許他去碰的地方。男人的汗水和喘息包裹着他。不是那種醜陋,肮髒,又渾濁的一切。周圍的所有都是暖的,他開始以為那種鹹濕的氣味來自海風,但海風裏不會夾雜着麝香和柑橘的味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沈元樞的唇角。
濕漉漉的,是鹹的。
這個動作也不知道激起了什麽。沈元樞又一次伸手去摸安全套的盒子,然後咒罵了一聲,把包裝丢開了。安璇遲鈍地扭過頭去,發現盒子空了。旅行用的小包裝,裏頭只有三個。他們在掙紮裏浪費了一個,餘下的兩個都已經用掉了。
沈元樞意猶未盡地在他肩上蹭着:“早知道這樣……”
安璇知道他想說什麽。早知道這樣他肯定會帶更多。
騙子。安璇周身癱軟地望着天花板。都是哄人的鬼話。沈元樞時時刻刻都在想着這件事,現在終于如願以償了。男人也會有處子情節麽?安璇不知道。但他心裏沒由來地感到難過。明明覺得溫暖又舒服,可是仍然很難過。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沈元樞親了親他,聲音有一點兒後知後覺的擔憂:“怎麽了?我不好麽?”他愧疚道:“可能有點兒太着急了……一開始沒想這麽……可我看你好像是舒服的……”
安璇嗯了一聲。
沈元樞高興起來:“以後慢慢就好了。會一次比一次好的……”他摟住安璇,在他耳邊甜膩道:“我們可以慢慢試,肯定會有你喜歡的……你不知道你的樣子有多美……”他輕輕咬着安璇的耳垂,聲音裏有幾分懊惱:“好多年沒這麽失控過了……根本忍不住……我到底是怎麽熬過前頭那大半年的……你摸,現在還是硬的呢……”他膩歪地蹭着安璇,無休止地愛撫,說了很多甜蜜的話。
安璇無聲地往沈元樞胸前縮了縮,他覺得累。
累,而且有種說不出的失落和傷心。
沈元樞漸漸安靜下去,過了一會兒,他輕輕道:“你為什麽不高興。我哪裏做得不好麽?”
安璇睜開了眼睛:“沒有。你很好。”思緒混亂,很多話想說而說不出口,似乎就沒有必要再說了:“我累了。”
沈元樞低頭吻了吻他:“那睡吧,我守着你。”
安璇閉上眼睛,聽着身邊人的呼吸慢慢平穩勻長起來。房間裏很靜,能聽見海浪的聲音。他在黑暗裏凝視窗外,看着星空和星空下隐約的海平線。廣闊又空寂地夜色沒能讓他平靜,相反地,某種黑暗的東西漸漸生長起來。
一個人真的可以完全擁有另一個人麽?也許會有,但那個幸運的人并不是他。安璇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他的人生裏沒有幸運這種東西。愛他和他愛的人最終都會離他而去,他們丢下他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面對傷害,面對未知的命運。
現在他仿佛又一次聽見命運在竊竊私語。不管以什麽方式,看不見的手可能都會把他身邊這個人帶走。沈元樞會離開他的,不管他做了什麽。這個念頭如此清晰,以至于另一個瘋狂的念頭随之而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安璇無聲地翻身坐起。沈元樞似乎睡得很沉。在微弱的光線裏,他高挺的鼻梁和眉骨在另一半面孔上投下淡薄而輪廓漂亮的陰影,脖頸之下的喉結随着呼吸緩緩起伏。安璇注視着他,多好的人。世界上和自己最親密的人。
他不想失去他,想要所有的溫柔和快樂都能永遠停留在這一刻。所以有一個很穩妥的辦法,可能是唯一的一個。
他低下頭,伸出手指碰了碰沈元樞的脖子,然後把整只手都輕輕覆蓋了上去。
然後他緩緩收緊了手指。
就在這時,沈元樞咕哝了一聲,伸手在床上摸索了幾下,然後摟住了安璇的腰。
安璇如夢初醒,手指從沈元樞脖頸上滑落下來。沈元樞脖子上幹幹淨淨的,連個指印都沒有留下。安璇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他覺得自己大概已經瘋了。
最後他靜悄悄地躺了下來,沒有回到沈元樞懷裏。
沒想到沈元樞的手從後面伸了過來,重新摟緊了安璇的腰。
安璇盯着黑暗的中的一點,眼淚又一次湧了出來。他蜷縮起來,肩膀無聲地顫抖着。身後的人貼了過來,把他往懷裏帶了帶。
溫暖重新包圍了他。
安璇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着的。清晨像每一個清晨那樣如約而至。天光大亮,讓他懷疑前一晚的一切都只是個光怪陸離的夢境。有很長時間,他一直都分不大清楚夢境與現實。現在那種狀況似乎又重新出現了。
直到他試圖坐起來。
腰部和隐秘處的感覺難以言喻,他幾乎無法支撐自己。沈元樞在他跌落在地板上的前一刻沖了過來,把他穩穩地抱進了懷裏。見安璇默不作聲,他小心翼翼道:”是我不好……好久沒有過了……下一次就不會這樣了……”
騙人。安璇憤憤想着。又開始睜眼講鬼話了。
然而想到前一天夜裏的事,他的情緒再一次滑落下去。最後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推開了沈元樞,一個人不太穩當地向浴室走去。他聽見身後的沈元樞重重嘆了口氣。
出來的時候,沈元樞正抱着手臂靠在門邊。他看向安璇,目光探究:“你有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
安璇沉默地搖了搖頭。
沈元樞低下頭:“那先吃飯吧。”
日子一切如常,但他們彼此之間的對話已經簡化到不能再簡化。似乎誰也沒有先開口的欲望。安璇一貫話少,但沈元樞這樣是很反常的。
安璇抱着膝蓋坐在露臺上發呆,悲哀地意識到,可能這一切快要結束了。
沈元樞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他背後:“你身體好點兒了麽?”
安璇嗯了一聲。
身後的人打了個響指:“那走吧,我們收拾東西。”
安璇攥緊了拳頭:“要回去了麽?”
沈元樞意外道:“回哪兒去啊?我們不是說好去沖浪的麽。”
安璇的手松開了。
離開了別墅,一路上越來越熱鬧。沈元樞輕車熟路,安璇什麽都不用操心,只要跟在他後面就行了。酒店都是訂好的,放下東西,沈元樞拉着他直奔海灘。
這麽多天以來,安璇頭一次看見他這麽興奮。沈元樞夾着沖浪板,精力旺盛地下去試了兩次,然後拉住了安璇,開始認真給他講述沖浪的規則和方法。
這并不是多麽難的事,安璇學得很快。兩個小時後,他就能獨自在小的波浪上滑行一會兒了。沈元樞一直緊緊地跟在他身後。在安璇漂亮地沖過了一個不到一米高的小浪後,他笑着親了他一下。
一切自然而然,毫無陰霾,仿佛前兩天的沉默從未存在過。
安璇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沈元樞摩挲了一下他的肩膀,認真看着他:“你平衡感真的很厲害了。”
安璇搖搖頭:“沒有你做得漂亮。”
沈元樞笑了起來:“這怎麽能比,我都玩兒了十多年了。”
安璇看着他:“那你去吧,我上去歇一會兒。”沈元樞之前一直陪着他,但安璇知道,他一直躍躍欲試。沒有出來度假之前,他就提過很多次沖浪的事,看上去是真的很喜歡這項運動。
沈元樞拍了拍他:“那我過去了,你不要走遠。”
安璇看着他跑了幾步,趴在沖浪板上,靈活地劃了出去。
十二月并不是能算是沖浪的最佳季節,但大概是臨近聖誕節的關系,海邊的游人比安璇預想的要多。他抱着膝蓋坐在沙灘上,喝了幾口水。沒想到很快有人過來和他搭讪。
安璇莫名其妙地随口回應了幾句,才意識到,對方是來勾搭他的。他在那裏坐了半個小時,前後居然過來了三個人。安璇簡直要懷疑這片海灘有問題了。當又一個人用蹩腳的國語問他要不要等下一起喝杯酒的時候,安璇用外語冷淡地回應道:“我有男朋友了。”
對方聳聳肩,無所謂道:“那又怎麽樣?你不想換換口味麽?”
安璇起身試圖走開。卻被對方拽住了。他不矮,但對方比他看上去更結實。就在他試圖掙脫的時候,有一只手從旁邊伸了過來,把那個人的手腕鉗住,甩開了。
沈元樞一手夾着沖浪板,一手摟着安璇,開始飙出一連串安璇聽不清楚的外語。那個人憤憤地啐了一口,不甘心地離開了。
沈元樞看上去很不高興:“你真的太招風了。”
安璇試圖解釋:“我只是坐在那裏……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
沈元樞悶悶不樂地盯着他:“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對自己有個正确的認知?”
安璇茫然。
沈元樞扭開頭去:“算了。我們還是……”就在這時候,海上傳來了一陣興奮的歡呼。新一波的海浪變高了。沈元樞看着那個漂亮的大浪,眼睛亮了。他躊躇片刻,對安璇道:“你站在這兒等我一下。沖完這一次,我們就去吃晚飯。”
安璇點了點頭,看着他抱着沖浪板站到了海邊。
大浪前後來了很多波,沈元樞終于找準機會,在又一波海浪推進過來時,劃水去抓浪了。然而就在他起身站上沖浪板時,他身後的某個沖浪者也迫不及待地站了上來,居然是打算直接搶浪了。
原則上沖浪的人默認一人一浪,如果有人在起乘點最前面優先站起來,後面的人應當馬上停下來避讓。沈元樞之前已經很有風度地等了許久,而那個人在他之前起碼下了兩次浪了。
浪高風急,事故幾乎是在一瞬間發生的。沈元樞掉下去時借助沖浪板擋了一下,然後整個人就消失在了水裏。
罪魁禍首狼狽地浮了起來,向岸邊游去,可是沈元樞卻始終不見蹤影。
在場的沖浪手紛紛大聲責罵那個搶浪的人,然後彼此呼喊。安全艇也向那邊開了過去。
安璇在沈元樞掉下來的時候就飛快地沖進了水裏。不過專業的救援人員比他更有經驗,沈元樞出現在了海面上,被人拽上了小艇。
安璇看着他們把人擡到沙灘上,一瞬間覺得自己腳下就軟了。他跌跌撞撞地飛奔過去,幾乎是摔在了沈元樞身邊。
沈元樞扭過頭,吐了幾口水,長長地喘出了一口氣。他看到安璇,低聲道:“你那是什麽表情啊,我沒事……”他慢慢坐起來,揉了揉肩膀,抹了把臉。
救援的人和他交流了幾句,把沖浪板還給了他,确認了他真的沒事後就離開了。
沈元樞憤憤道:“剛才那個人也太他媽缺德了……”看到安璇的表情,他安慰道:“已經沒事兒了。真的沒事兒……我玩兒了好多年了。這邊的浪高都沒有三米……”
安璇撲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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