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好。”

身邊有人落座,陳臻聽到身邊的人打招呼的聲音。

英文。音質像鐵,穿過耳機裏的重金屬音樂,彈了一下他的耳膜。

陳臻拿下一只耳機,放下手裏的書,擡起頭對旁邊的人也用英文說你好。

他正打算聞聞這個人類身上的味道,可面前的人身上的味道像是等不及了一般,随着他坐下帶起的風,朝他撲過來。

松香、森林……甚至還有土地的味道。味道很重,但基調非常清新。

陳臻被這味道取悅,舒服地眯了眯眼。

他打量面前的人,是和聲音相符的長相,亞洲面孔,很硬朗飒然。看上去肌肉很是結實,身量也很高,飛機座椅窄小的位置,他坐着有些勉強。

陳臻打完招呼,看他把自己的背包放好,正準備把頭扭回來繼續看自己的書,那人又開口了。

“你這是染的頭發?挺好看的。”

這人英文說得倒是不錯,表情也很友好。

友好得有點奇怪。陳臻覺得這個人的目光過于……炙熱?說不上來,就感覺好像,他在透過自己看別的什麽,看得很認真。那雙黑眼睛裏的情緒很沉,是會令人覺得不好意思的目光。

陳臻放下手裏的書,只點了下頭,他覺得自己有些奇怪,他移不開目光,但他還是低下了頭,因為不好意思。

他其實很少和人類單獨相處,這是他第一次離開歐洲,因為需要完成‘歷練’,所以身邊沒有侍從。從前人類能夠出現自己身邊,都是為了訓練自己的自制力的。他已經學會了如何克制對人類鮮血的渴望,但還沒有學會用人類的方式和他們相處。

陳臻心裏有些後悔為什麽沒有聽莉莉絲的話,坐私人飛機回國。

畢竟自己不太喜歡應對交際,雖然那對他而言是必修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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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之前莉莉絲拉着他語重心長地交代了很久很久。

“維達爾,回國以後你是南區的領袖。中國區的族人,尤其是南區的血族,都很不聽管教,和狼族的矛盾也相較頻繁。你要記住,做事千萬不要那麽莽撞,多和普通人交流。你需要從人類生活中積累你應對矛盾的靈感。你要親民一些,維達爾。”

她的叮囑言猶在耳。

“你雖然被授予領主,但終歸還是年輕的血族,往後的路将會辛苦又漫長。祝福你,維達爾。”

陳臻把耳機摘下來,想着莉莉絲的話,提醒自己說:“從和普通人的交際中積累面對生活的靈感。”

我怎麽不親民,我都坐商務艙,陳臻想着。

或許是中國人?

他試着對旁邊的人露出一個應該算是‘和善’的笑容,用自己以前就開始學習的中文說,“你回中國的話,那或許是中國人?你好,我叫陳臻。”

對方有些驚訝地擡頭看他,和陳臻對視上,被陳臻的藍眼睛看得一愣。

“你好……我叫沈明光。”他很快就晃過神來,依舊熱情地道,“你中文說得很好。”

“我以前就一直學習中文。”陳臻猝不及防和他驚喜的眼神對視上,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但說得不太好,有很多字寫下來也不能認出來。”

“不,你說得真的非常好,我說真的。”他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放進背包裏,又指了指陳臻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你不熱嗎?不脫掉?”

陳臻套着羊毛衫,外頭披着黑大衣。聞言陳臻頓了一下,把衣服攏了攏,“不熱,我挺怕冷的。”

沈明光點頭,“你剛剛說你的中國名字叫什麽?”

他說話很慢,吐字也很清楚,像是生怕陳臻聽不懂。陳臻也不打算點破對方的善意,他喜歡這種細微的體貼。

“陳臻。”

“美夢成真?”

“不是那個……是這樣,耳東陳,至秦臻。”他伸出手,像在手上比劃給這人看,伸出手又猶豫了,因為他看到沈明光依舊十分認真地盯着自己看。

“我知道了,耳東陳,至秦臻。”沈明光把這個名字放在唇齒間嚼了下,“陳臻,很美好的名字。”

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陳臻突然就覺得有點奇妙的感覺。

在歐總部,只有中文老師和四長老會叫自己‘陳臻’,別的人都叫自己維達爾。他有點奇怪,為什麽這個人叫的‘陳臻’,和別人叫的‘陳臻’感覺不一樣呢?

沈明光的版本好像更好聽一些。

陳臻不動聲色地去看沈明光的嘴唇,下颌線,然後往上是眉毛、鼻梁,和黑得像墨的頭發。

是一個英俊的人類。

他學過這個詞。他的中文老師告訴過他,帥氣可以用很多形容詞、成語來形容,但是英俊指的是容貌俊秀而有風度的男人,不是長得好看就可以用來形容的。

陳臻覺得面前的沈明光很适合這個詞。這人渾身每一寸都散發着男性魅力,但舉止克制有禮,和自己說話還這麽溫柔。

陳臻愣了很久,才低低地回應他對自己名字的贊美,說謝謝你。

“你回中國探親嗎?”說話間空姐過來安全檢查,沈明光把安全帶系好,自顧自地開始滔滔不絕,自來熟并且思維跳躍,大概能說中文很開心,話有點多,“我剛結束在英國的旅行,說實話,東西真的很難吃。你也去北京嗎?你老家是哪裏的?”

陳臻想,自己大概一輩子都不能對陌生人有如此旺盛飽滿的熱情。能對陌生人這麽熱情,大概是個很勇敢的人。

陳臻搖了搖頭,“我會去中國的南方。”

他去中國是去接管中國南方的吸血鬼總部,他在中國沒有老家,沒有親戚。

這些都不能說。難道要說,我是吸血鬼,我只有夥伴,沒有親人嗎?

陳臻不想做一個不誠實的血族,他不想騙面前這個人。

他語氣有些失落和僵硬,沈明光估計也聽出來了。

沈明光還以為是自己太吵,讓對方感覺不舒服,就正色道,“你別介意,我這次是單獨旅行,太久沒說中文,一激動就有些聒噪了。”

陳臻愣了下,聞言立刻解釋,“……不是的,是我不太會聊天,你真的不吵。”

沈明光笑了下,也沒再說什麽。

氣氛有些尴尬,陳臻見他不說話了,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讓他這位‘人類朋友’不高興了。

其實這已經是陳臻能對一個陌生人表達出來最友好的态度。但效果明顯不太好,所以陳臻準備挽救一下這尴尬的局面,主動開啓另一個話題,“你想聽歌嗎?”

陳臻用真誠的示好口吻,遞出了自己的一只耳機。

沈明光猶豫了一下,才接過來,塞進自己的左耳。

陳臻悄悄松了一口氣,按下了播放鍵。

沈明光聽到一半,笑着看過來,“你看上去很安靜,喜歡聽這麽吵的搖滾?”

陳臻被噎了下,又不能說是因為外面的聲音很吵才聽這種歌。他只能說,“在外面聽這種,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聽鋼琴曲。”

“是嗎?”沈明光像是來了興趣,“喜歡誰?”

陳臻終于有個安全的話題可以聊了,“最喜歡李斯特的B小調鳴奏曲,雖然很長,但我很喜歡,像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不過鋼琴家我還是最喜歡德彪西和貝多芬,百聽不厭。”

沈明光也點頭,“德彪西有一首《格拉納達之夜》我也很喜歡。他風格很柔美清新,有一種完整的豐盈感,像是打翻的調色盤。”

三言兩語就能見真章,陳臻能聽出來沈明光确實懂一點鋼琴曲。陳臻十分開心,直接把歌關了,開始和沈明光開始讨論巴赫。

在陳臻以前的認知中,人類是弱小的,無助的,脆弱的。而且他們總是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喜怒哀樂,兩個族群間的代溝太深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遵守着血族的老規矩,不和人類有什麽實質性的接觸。

血族同胞都說人類又壞又貪婪,如果暴露身份,力量薄弱的血族抓起來帶走抓去研究所,全身插上管子,讓你全身赤裸……會逼迫你露出尖尖的獠牙,讓你使勁掐着自己的脖子求他們給自己血。

人類想要永生,不滿足自己的弱小和有限的生命。他們激發着自己的潛能和智慧,創造武器和文明,去對抗別人和自己。

陳臻承認,人類擁有令人敬佩的生命力,也創造出了很多美好的事物,比如德彪西和貝多芬的音樂……只是,美好之下也有一部分人類對他們不友好。

陳臻在過去的年歲中,已經被成功洗腦認為人類‘壞而貪婪’。但意外的是,面前這個味道好聞,态度友好的人類,居然讓他對人類這個族群有了一絲好感。

好像也沒有那麽差。

還和自己一樣,都喜歡貝多芬的悲怆,陳臻想着。

兩人正聊得開心,不多時他們對面的位置,一對夫婦帶着的孩子突然哭了起來,很快就尖銳地響徹了整個機艙。

陳臻和沈明光的對話也被迫中斷。

空姐連忙走過來蹲下來幫着哄,他們交談的聲音其實已經被哭聲掩蓋,但還是一字不落地傳入了陳臻的耳朵。

他全都能聽到。

包括最後座的男人抱怨說出差公司不給買商務艙,包括隔着幾道艙門的機長在和塔臺确認他們排隊排到了第幾架,是否滑行準備。

陳臻有些疲憊地揉了揉耳朵……他的五感要比普通人靈敏很多倍,而他現在還不能很好地控制,所以他無法過濾掉一些噪音。

只要出門,他都會覺得非常吵。

這就是他沒有事的時候一定會帶上耳機,聽最吵的音樂的原因。

陳臻還在包裏面翻着自己的降噪耳塞,就聽到身邊的人解開安全帶‘嗒’的聲響。

然後是衣服摩擦的窸窣聲,還有膝蓋骨骼因為姿勢變換發出的脆響。

陳臻喜歡這個聲音,他覺得人體結構發出的聲音都富有生命力。

而且這個人的心跳也很特別,很遲緩有力,像鐘聲。

他不由得轉過頭去看沈明光。

沈明光穿着一件灰色的衛衣,因為半跪下來,露出了一截麥色的腰,下面是藍色的牛仔褲和高幫的帆布鞋。

他的身體無端透出一種野性的力量感,陳臻無端就能夠确定,他大概是個很受歡迎的人類男性。

“他看上去有些害怕,是第一次坐飛機嗎?”陳臻聽到他這樣問孩子的母親,英文說得挺不錯,“我想我可以試試讓他安靜下來。”

抱着孩子的母親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沈明光已經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摸了一下那個孩子的額頭。

說不定別人會覺得他是個無禮的神經病。陳臻不太理解沈明光多管閑事的舉動,他心想,或許中國人都這樣熱情,随便對哪個陌生人都這樣,不只是對自己。

他心裏隐約有一點不舒服,但他不清楚是什麽原因。

不過下一秒哭聲就停止了,幾乎是在沈明光的手碰到那個孩子的瞬間。

陳臻聽到他說,“小家夥,飛行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別哭了,大家都在擔心你。”

陳臻有些詫異,透過沈明光的肩膀,他看到随着沈明光輕輕的安撫,那個孩子慢慢平息下來,甚至對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身邊的人都松了一口氣,沈明光接受了那位母親的道謝,站起來回到自己座位上。

陳臻收回了目光。

來自大地的味道重新圍繞住自己,陳臻被這濃郁的香味弄得有些焦躁,他掏出了耳塞眼罩戴上,決定一路裝睡回中國。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可以成為沈明光的朋友。人家對誰都有這樣的善意,自己還自作多情把他當做知己,這真是個不好的發展趨勢。

要扼殺在搖籃裏。陳臻打算回去的路上不再跟沈明光說話,雖然那很開心。

等飛機滑行完,升上天空平穩飛行之後,陳臻感覺到旁邊的人拉了拉他的衣服。

陳臻拉下了眼罩。

沈明光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看你腿一直在動,估計你沒有睡着。想聊天嗎?”

陳臻把耳塞拿下來,斟酌了一下才說,“我是個很無聊的人,沒有朋友,不太會聊天。”

其實沈明光如果識趣的話,應該聽懂了陳臻的委婉的拒絕。他應該閉嘴,讓陳臻一路睡回中國,兩個人相安無事。

但他沒有。

“沒有朋友?怎麽可能。”沈明光頓了下,才指了指陳臻的臉和頭發,“我想……大概是因為你長得……比較漂亮……我的意思是,你像漫畫裏面的人物,不太真實,會讓別人有距離感。”

陳臻有一頭銀白的頭發,是天生的發色,及肩長,他松松地紮着。

他突然覺得有點不開心。

是因為我長得比較‘漂亮’,才跟我聊這麽久的天?

帶着一絲委屈的焦躁,讓陳臻有些生自己的氣。

“沈先生。”

沈明光聽到他叫自己,就微微靠近了他一些,說話時熱氣吹在他的耳邊,那味道更濃了。

“別這麽生疏,你可以叫我明光。怎麽了?”

“其實,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陳臻屏住呼吸,“我是個很危險的人。”

我們不能成為朋友,最好別有什麽交集才好,對你好。

沈明光聞言點點頭,像是有認真在聽。

他嘴角含着一點笑,很好看的一個側臉,看得陳臻喉嚨有些癢。

然後沈明光開始在自己口袋裏掏掏掏,掏出了什麽,之後一把拉起了陳臻的手,示意他攤開手來接

“不巧,我喜歡危險。送給你,這是初次見面的禮物。”

陳臻半天沒反應過來。

沈明光的手心很燙,帶着灼人的熱度,傳過來。

陳臻沒反應,沈明光拉着他的那只手便輕輕點了下陳臻冰涼的指頭。

半晌陳臻才條件反射地張開了掌心,接過他手裏的東西。

沈明光滿意地把手裏的東西擱到陳臻手裏,又拿出一個壓縮紙袋,“吃了吐在這裏。”

陳臻愣愣地看着自己手裏的東西,“……這是……這是什麽?”

“瓜子。”沈明光很熱情地胡扯起來,“就是你們做糕點的時候會點綴在上面的瓜子仁。但是在咱們的故鄉中國,嗑瓜子是一種待客文化,如果家裏有朋友要來,主人家一般都會……”

陳臻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枚瓜子粒,然後放在眼睛前,皺着眉近距離觀察。

他沒見過這東西。

沈明光眉飛色舞地對着陳臻解釋了半天,又開始演示‘磕’的精華,“所以講了這麽多,我來給你示範一下要怎麽磕……”

陳臻看着沈明光把一顆瓜子放到牙齒中間,為了演示他龇着牙,上下牙輕輕咬合,瓜子殼被力崩開,陳臻看到沈明光的舌尖探出來輕輕一卷,卷走了裏面的小小果實。

沈明光的語氣,表情,都很柔和。

血族不會臉紅,陳臻只覺得有點渴。

嗓子很幹,他有些想嘗嘗面前的人的血……會不會也是森林的味道?

沈明光龇牙咧嘴地給他演示了半天,催促他,“你也試試吧,感受一下家鄉的文化。這可是我從家裏帶來的,一直沒舍得吃……”

陳臻看了看沈明光的開阖的嘴唇,閉了閉眼,把一顆瓜子直接丢進嘴裏,直接嚼了。

“唉!不是這麽吃的!”沈明光看他直接把皮也咽了下去,有些急了,“你再看看我怎麽磕的,像這樣……唉我去……劃到嘴了……”

陳臻聽到他喊,湊過去問,“怎麽了?”

說完,傳過來的味道他渾身都打了個激靈。

“刮到牙龈了,沒事兒……流了點血吧。”沈明光捂着嘴,“剛用了點勁就戳到了……”

那味道像一道閃電一樣,擊中了陳臻。

他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手無法克制地開始顫抖,瓜子全都撒到地上。

陳臻捏住自己的喉嚨,渾身都被那股血味沖得開始發抖。

血。

這個味道不對。

不是森林的味道,也不是大地的味道。

說不清楚,但是實在是……該死的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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