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午夜,陳臻合上手上的那本《泰戈爾詩集》。

《唯一的光明》那一頁夾着的那朵栀子花已經幹枯了,變成了黃色。

陳臻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那個雨夜。

那天以後他給沈明光發過三次短信。

一條是:“要一起去健身房嗎?”

沒回。

另一條是:“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血族太奇怪了,很難相處,不想理我了?”

沒回。

最後一條隔了三天發的,是:“下次見面我讓你忘了我吧。”

還是沒回。

陳臻也沒有給自己機會讓他和沈明光再有‘下次見面’的機會。為什麽呢?

別問,問就是不知道。

他看了看安安靜靜的手機,嘆了口氣,給莉莉絲撥了個電話。

接起來的時候那邊是交響樂的聲音。

莉莉的聲音很小,“幹什麽?我在聽演奏,維達爾……”

陳臻噎了下,十分不平,“誰帶你出去的?!你又跑出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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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也沒說跟誰跑出去的,陳臻聽到她不停地說着‘抱歉’。等過了半分鐘莉莉中氣十足的聲音才傳過來:“你幹什麽啊!這個點你不是應該在睡覺嗎!現在中國是午夜吧?”

陳臻嘆了口氣,“待會兒有約,今天睡不了。女士,我有心事,想要傾訴。”

“跟上次那個男人有關對吧。”莉莉絲語氣奚落,“我可是好好地幫你瞞着呢,等回中國你要給我帶禮物,我要旗袍。”

“知道啦。”陳臻撇嘴,“說了我要傾訴,莉莉。”

“你傾訴前我倒是好奇你之前說的……那個男人,是怎麽回事,你們怎麽樣?”莉莉絲笑着,“他帥嗎?多高?多大年紀?身材怎樣?哈哈,維達爾,以前我就覺得你會是彎的,現在想想真的一點都不意外了。”

陳臻:“……”

“很帥,帥得不像正經人……”陳臻嘟囔了句中文,又換到英文說,“反正比你喜歡的那位英俊。就……比我高一個頭,身材還行吧……我也沒見過。”

他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晚的夢境,沈明光和他在飛機上……

陳臻莫名覺得冰涼的身體浮起一陣燥熱。

“比你高一個頭嗎?那樣很适合接吻維達爾!”莉莉絲瞬間興奮起來,“你們做過了嗎?舒服嗎維達爾?感覺怎麽樣?中國男人那裏怎麽樣?”

陳臻:“……”

扯到後面陳臻沒有傾訴成功,反而被莉莉絲反将一軍科普灌輸了一堆黃色廢料。

“沒有任何進展?”莉莉絲嗤笑,“需要我替你問問安德烈怎麽挑逗別人嗎?”

“我想正式和別人開始,不是只想和他睡覺。”陳臻嘆氣,“但我覺得對方似乎……對我不是很感興趣,我說不好。反正一會兒對我冷淡,一會兒對我熱情。”

“那就是把你當成備選,計劃B。”莉莉絲語氣篤定,“那你覺得自己的表現呢?”

陳臻想了下,“期待之下?好像很差,畢竟我經驗不足。”

“別理他了。”莉莉絲嘆了口氣,“你這麽好看,他都沒有看上你,或許是個要求很高的人,不然就是真的不喜歡男人。小維達,我們放棄吧,我讓安德烈給你推薦幾個猛男你看看……”

陳臻聽到那個猛男的時候直接挂了電話。

等他挂了電話,才對着自己面前《泰戈爾詩集》旁邊那本《血族生存指南》嘆了口氣。

翻開的那一頁寫着:‘不要輕易愛上人類,風險很高,結果會很痛苦。’

好像有點道理。

陳臻合上那本《指南》,只能甩甩頭把沈明光暫時忘了。

先這樣吧,再讓他想想。

陳臻擡頭看了一眼時間,嘆了口氣,準備去赴約。

到了車庫,他猶豫了一下,有點不想開車。于是便回去換了一身黑衣服,披上鬥篷,打算直接跑過去。

披鬥篷的時候他看了下自己的頭發,染過的發根又有銀白色出現。陳臻皺眉想了半天,總覺得這麽三天兩頭地染頭發也不是辦法。

不過要遲到了,至少今天不能弄了。

陳臻重新戴上鬥篷的帽子,打開窗,融入了夜色中。

到了血市外面,他叩開門,門裏皮膚幹裂的血奴看見是他連忙低下頭,遞上了羊皮卷。

陳臻瞅了一眼,上邊的指印還挺多,他一邊咬破手指一邊笑,“今天來的還不少,是有什麽節日之類的嗎?”

血奴回話的時候依舊低着頭,“回大人話,不是節日。今天人多是因為從這周開始到下個月,血市出售的所有血都打八折,如果消費滿一萬的話還有滿減活動。”

陳臻皺着眉把手印按上去,暗紅帶金的眼睛看着血奴的後腦勺,“你們劉家資金短缺了?”

血奴不敢答這話,只能說,“老奴不知,大人恕罪。”

陳臻也沒在意。他掀開了鬥篷,慢悠悠地走入了血市中。

自從他到了四川後,每周都會定期來參加血市。不過,今天的人流估計是之前的兩倍。

有一些是陳臻見過的面孔,聞過的味道,更多的是來自外面的氣味,是別的城市陌生的氣息。

血族之間都有一種呼應,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味道。比起相貌身材身高,‘氣味’才是他們辨認別人的标簽。

而這種氣味,也是每個血族身份的一張名片。

普通血族,純血種血族,始祖血裔,‘氣味’中的力量是不一樣的。更強的血統,對于別的血族而言天生就帶有攻擊性,無法避免。

這種‘氣味’,是血族的‘血靈’。

陳臻前幾次來都會收起自己的血靈,但這次沒有。

他一踏進血市,像是某個特別的按鍵被開啓一樣,人群瞬間寂靜下來,人頭聳動的街道自動給他分開了一條道。

在陳臻的眼裏,此刻像是在播放慢鏡頭一般——左右兩邊,他的這些同族的血靈仿佛變成了一股股不同顏色的條狀物,争相朝他的位置飄過來,對陳臻做無聲的自我介紹。

這是血族們迎接上位者的一種儀式。

陳臻背着手,眯着眼感受着。

淺紅的,血靈很薄,應該是個很溫柔的血族。玫紅色,血靈彎彎繞繞的,大概是個婉轉風流的女性血族……或者男性。大紅色,這支看上去很重很堅固的血靈,或許是個心智很堅定的男性血族……

周身被幾百條血靈隔着一點距離包圍着,陳臻走得很慢。

他慢慢地打量,點頭示意,這是禮貌。

着裝各異,長相各異的血族在他經過的時候都握拳于左胸,沉默地,俯身向他行禮。

陳臻卻很清楚,這不是真的多尊重他,他們尊重的是陳臻的血統,和他身後的歐總部。

等到陳臻開始意識到整條街因為他的到來都有點靜悄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他心裏嘆了口氣,停住腳步,打了個響指。

陳臻身上的鬥篷袖口飛出一簇蝙蝠,立刻就四散飛開,七零八落地停在不同的人的肩膀上。

他提高了點音量,“大家別這麽拘束,我也是來玩的。很多族人可能是第一次見我,驚擾到大家我很抱歉……肩膀上停了我的蝙蝠的朋友,今晚的開銷算在我賬上,祝大家愉快。”

他這話一說,人群間瞬時就笑開一片。

一個肩上停了蝙蝠的美豔女郎,大着膽子抛出一串新鮮的冰凍血葡萄,“謝謝大人款待,這是我的回禮!”

陳臻擡手接住,遙遙對着那個女郎微微鞠躬,然後對她眨了下眼,“不必客氣,也謝謝女士。”

這麽一鬧,周圍氣氛瞬間變了,又有人朝着陳臻抛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個長相魁梧的男士抛過來一株血靈芝,高聲喊,“大人!我壓箱底的寶貝,拿回去泡酒喝!”

“大人!這是我的血玫瑰,我留了我的血在上面。”一個丹鳳眼,臉瘦長的年輕男孩遞過來一株血紅的玫瑰。那玫瑰大概是用血養出來的,紅得妖冶,輕輕掐一下花瓣,就有血滴下來。

那男孩送了花還不走,對着陳臻笑眯眯地比了個心,眼風掃過來全是暧昧,“大人,寂寞的時候随時來找我,花瓣上有我的聯系方式。”

“小秦對着誰發浪啊!你也不看看這是誰!”

那男孩被另一個高瘦穿着利落的女孩推開,那女孩兩三下從包裏掏了個盒子朝着陳臻丢過來,“大人接好了!我自己養的血人參,小玩意兒無聊吃着玩就好!還有,大人,您長得可太俊了!”

“大人,別理這姐弟兩!浪得很!”

“說誰浪呢周海?浪你床上了?”

……

陳臻哭笑不得,一路走過去,懷裏手裏兜裏,甚至連鬥篷的帽子裏都被塞了他們的‘見面禮’。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陳臻多半都沒見過。

他走到這條長廊的盡頭,用腳尖踹了下門,門立刻就開了。

劉鋒顯然是早就在這等着他。他低頭行完禮,擡起頭來,等定睛看到陳臻懷裏那些亂七八糟,錯愕了兩秒才哭笑不得地道,“大人很受歡迎啊,大家都很喜歡您。”

“大家都很……奔放。”陳臻笑着搖搖頭,“氣氛不錯。”

“大人,有個典故叫‘擲果潘安’不知道您聽過沒有。”劉鋒笑着打趣,“中國古代有個美男子叫潘安,他因為長相俊美,文采出衆,在街上常常被許多女性圍觀,為了表達喜歡,百姓總會往他的車上丢吃的東西,就連老太婆也争着往他車上投擲果品食物表達愛慕之情,所以他每次回來都是滿載而歸。這就叫:擲果潘郎,滿載而歸。大人今天也差不多這樣了,要是多來幾次,怕是這些同族要把自己壓箱底的寶貝都摸出來獻給大人。”

“你還挺會拍馬屁。”陳臻瞥了他一眼,“平時沒少拍別人吧?”

“大人,我是真情實感,絕無虛言。”劉鋒說着,伸手去接陳臻手裏的東西。

陳臻把懷裏的東西一股腦給了他,自己留下了手裏一支淺粉色兔血味的棉花糖。他嘗了一口,感覺還不錯。

劉鋒把東西交給下人,幫陳臻脫掉鬥篷後,引他往裏面走。

等進到餐廳,陳臻的棉花糖也吃完了。

他才進屋,就聽到白霖咋咋呼呼的聲音,“哎喲喂,咱們大人可算是到了。”

劉長生和餘良剛想站起來,陳臻手壓了壓,“都坐。”

“就是,別拜來拜去的,趕緊吃吧!”白霖走過來把陳臻推到上位,開始了隆重介紹,“大人吶,您都來咱們天府之國快三個月了,才第一次吃火鍋,我可得給您好好掰扯掰扯。”

陳臻看着面前紅彤彤的冒着熱氣的鍋,笑了下,“行,趕緊扯吧。”

“得嘞,您可聽好了。”白霖折扇一收,指着面前的鍋,“這火鍋可是咱們中國的特色美食,歷史悠久到可以追溯到戰國時期。這火鍋,講究的是個邊煮邊吃,吃的時候就仍是熱氣騰騰,湯物合一。不過咱們的這個火鍋可不簡單……”

劉長生嫌白霖啰啰嗦嗦地,索性站起來打斷他自己講,“大人,咱們吃的和人類吃的有點區別。我們川內的火鍋一般以鮮血為湯底再加以調味,您看這邊上的配菜……”

劉長生指了指桌子上的小盤子,“大人,這是猴血。”

“這是牛血……那是兔血,您手邊那盤這是人血。白家主面前那個是我們自制的血腸,還有主食……”

劉長生指着陳臻面前血紅的圓狀物道,“那是廚子剛出蒸籠的血饅頭。”

陳臻點了點頭,又指着自己面前的小碟子問,“這是蘸料是嗎?”

“對啊大人,看來咱們那本《指南》您是好好讀了呀!”白霖笑眯眯幫陳臻涮着血腸,谄媚地往他碗裏夾菜,“熟了您就這麽蘸着吃。”

一頓飯吃得還算太平。

陳臻吃了個半飽,正敷衍地和白霖扯着淡,就看到飛來一只蝙蝠停在劉長生耳邊停了下,劉長生表情變了下,然後囑咐了身後的劉鋒什麽,對陳臻說了聲有點事要處理就起身出去了。

“劉家主最近有得忙了。”白霖搖着扇子笑,看着他的背影。

陳臻笑着諷刺他,“反觀白家主倒是很閑啊。你的領地就沒什麽事情要忙嗎?三天兩頭往南部跑,是看上劉家的領地了,瞧不上自己的地盤了,還是對別的有什麽想法?”

陳臻話裏有話,白霖立刻誇張地捂住嘴,“大人可不能亂說話!您以為我願意往南邊跑啊,那不是狼王快醒了,我也想着來瞧個熱鬧嘛。”

陳臻筷子頓住了。

他愣了下,“狼王?”

白霖看陳臻的表情,也狐疑,“大人,你不知道?”

陳臻擰着眉,放下了筷子,“不知道。”

白霖和餘良對視一眼,看陳臻臉上的訝異不像是開玩笑,他們也有些摸不着頭腦。

三個人大眼瞪大眼地沉默了半天。

半天餘良才笑着打了個圓場,“大人最近大概醉心學習,不太清楚這些俗事。就是……西南部落的狼王要成年了。”

白霖也在邊上補充,“按理來說這邊兒的狼族的事兒大人也沒必要聽,真沒必要。不過這次這事兒也不算小,您也茶餘飯後當個故事聽了……唉,畢竟是千年一次的狼王,他們狼族內部傳的是這次蘇醒的還是個什麽古狼王,時間應該就是最近了。因為狼王即将蘇醒,所以最近……西南片區的氣氛就有些緊張。”

陳臻聽懂了。

這可不是能當個故事聽了就過了的程度了。

相傳狼族是受到大地祝福的守護者,他們的力量和大地息息相關,狼王蘇醒,勢必會幹擾到整個部落的氣氛。這會讓很多年輕的還沒有化狼形的狼族提前化形,也會讓同地區的血族……感覺非常不舒服。

“怪不得。”陳臻皺着眉,看着面前血紅的湯底。

他最近經常覺得空氣變得很難聞,還總是控制不住發脾氣。

原來是狼王快醒了。

但這件事情,歐總部,和血影,沒有一個人告訴他這件事。

陳臻心已經沉了下來。他看了旁邊站着的劉鋒一眼,“那劉家最近搞什麽大減價,招攬這麽多人過來,是想找幫手,還是想引起騷亂?”

劉鋒始終低着頭。

陳臻看他裝死,直接點名,“我在問你話,劉鋒。”

“大人。”劉鋒擡頭笑了下,“我只是個下人,什麽都不知道。”

這不是小事。

陳臻現在需要立刻聯系到總部問清楚,然後再把劉長生叫出來好好談談,雖然他三個小時以後還要回學校。

“今天吃到這裏吧。”不能拖了。陳臻站起來,大步地走了出去,跟他們告別。

他心裏非常不舒服,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他不應該對這一切完全一無所知。

白霖和餘良送他到門口便停步了,陳臻一邊穿鬥篷一邊往邊走。

等走出那道連接集市長廊和劉家總部的鐵門的時候,陳臻注意到,右側的小徑有一群黑衣小跑着,手上擡着東西,像是搬走了什麽。

陳臻瞟了那邊一眼。

不對。

他原本行色匆匆,卻突然頓住了腳步。

這味道……

是……

他皺着眉閉眼,循着那股味道朝那邊走了過去,剛想細細聞聞,霎時,另一股更濃烈的香味就蓋住之前那道若有若無的——

然後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大人,我送送您。”

劉長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在了他身前,擋住了陳臻前去探究的路。

陳臻睜開眼,皺着眉看他,看了半天,然才後低頭看他手裏的東西。

那道濃烈香味的來源是劉長生手上的一盆薄荷。薄荷香味清爽,帶了一點香甜的血味,看上去倒是難得的好東西。

陳臻只看了一眼那薄荷,就擡起頭,去看劉長生。

“大人,這是給你準備的血薄荷。”劉長生雙手遞給他,沉聲解釋,“含一片可以補充一頓的補給,這血薄荷味道清爽,由家妹親手培育,是上好的珍品。大人帶回去吃吧,一天一滴血養着就好。”

劉長生說了一堆,手還穩穩地舉着那盆薄荷。

陳臻沒回答,也沒接。

兩個人就這麽不尴不尬地站着,陳臻死死地看着劉長生,劉長生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表情紋絲不動。

兩個人像是在無聲對峙着什麽,空氣靜悄悄的。

他們對視了很久,陳臻才一言不發,謝謝也沒說,接過了那盆血薄荷。

陳臻随手拍了拍那花盆邊上散亂的泥土,對着劉長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然後幹淨利落地轉過身,閃進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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