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算計與反算計
消滅了城池中的巨妖之後, 阿離釋放氣機, 感應四野八荒。
她發現地下還蟄伏着無數妖魔,正蠢蠢欲動。
視線一轉,看到雲欲休立在不遠處的屋檐上,黑袍在亂風中獵獵作響。
二人對視一眼,旋即,阿離騰身而起,掠至十餘丈高時, 她仿佛已和周遭的自然造化融為一體。心念微散,她既是風,又是雨露, 還是那萬頃日光。
她輕輕敞開雙臂,旋身,直入雲霄。
目睹這一刻的衆人個個震撼失語。他們呆呆地仰頭望着半空, 每個人心頭都只剩下兩個字——神跡。
玄凰之身奪去了日月之光, 它的光芒并不刺目,但那華彩卻鋪滿了天與地,就好像天地之間本就是這般七彩的夢幻顏色。空氣被染上了斑斓色澤, 顯得異常柔軟,像是一匹匹最上乘的雲霧綢緞。
玄凰本是黑身白腹, 但在這一刻,色彩已不複存在,它本身就是最為玲珑剔透的光。
這樣的光明足以照見任何一處最陰暗的角落,一切黑暗無所遁形, 在這天地造化的神跡面前,它們唯有蟄伏到更深之處瑟瑟發抖。
阿離在風中輕輕抖了抖羽毛,将空氣攪成透明的七彩波紋,一圈一圈,向着四面八方蕩開。
長長的尾羽劃過,像是極光一樣,鋪灑下絢爛帷幕。
她乘着風游向遠方,無數晶瑩靈動的雲汽聚在她的身後,歡欣地跳躍,發出清淩淩的細小碰撞聲,像是在為她歌唱。
她的身邊出現了另一個黑色身影,她輕輕用腦袋蹭他的胸膛,振翅一掠,兩道身影落入綿延萬裏的群山之後,只留下漫天七色雲霞。
……
一間普通的酒樓包廂中。
玉離衡正在說故事。
青衣看起來有些緊張,藏在桌下的手始終緊緊攥住玉離衡的手。
二人對面,坐着一位病弱的俊秀公子。雖然是個陌生的相貌,但那周身氣質一望便知是須臾君。
一炷香之後,玉離衡說完了故事。
須臾君以拳抵唇,輕輕咳了幾聲,道:“雖然聽不懂兄臺在說什麽,不過這個小界中妖魔與人族之間的故事聽起來當真是十分有趣。”
玉離衡微微一笑:“父母親人,便是玄凰的命脈所在。若是能夠再一次對那處小界發動神罰之眼,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玄凰會為了那些人再度涅槃!”
須臾君重重咳嗽幾聲,咳得一張粉白的面皮上泛滿了潮紅,他喘.息着,大笑道:“豎子無知!你當神是什麽?你說降罪于誰,便能降罪于誰?”
玉離衡絲毫也不惱:“我只是個說書的而已。故事已帶到,至于神會如何做,便不是我這等凡人可以妄加揣測的了。”
須臾君定定看了他幾眼,半晌,一雙眼睛沉寂下來,語氣帶上幾分冷冽:“你即刻出發前往神山。到時,是解掉心頭的魔焰,還是丢掉性命,便看你的造化了。”
玉離衡微笑、颔首,攜青衣離開了包廂。
二人遁入一處人跡罕至的谷地。
“哥哥……”青衣有些擔憂,“此舉實在是太冒險了!雖然我們很清楚須臾君的為人,有九成九的把握斷定須臾君會親自潛入小界,暗地裏将都屠等人捉拿到神山,以挾制玄凰。作為交換,他會替哥哥你解去天谛的魔焰。但萬一,神山當真對那小界發動神罰之眼怎麽辦?若是那樣,玄凰惱怒之下,定不會再顧忌玉離衡,定會取你性命的呀!”
玉離衡輕輕搖搖頭,神情不複往日溫柔,隐隐有些嚴厲肅穆:“放心,無論什麽樣的結果,我們都可以得到最大的好處。妹妹你聽着,你這便動身前往兩界之交,若是當真出現神罰之眼,玄凰必定會及時趕到,以身相抗。這一次,你萬萬不可再錯過機會!殺死玄凰的最後一擊,必須出自你之手!這樣,才能成功奪到神格!”
“哥哥!”青衣面露震撼,“你在說什麽?你不是說,神山發動神罰之眼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嗎?你為何還讓我過去殺玄凰?!你這是何意!莫非你已心存了死志?!”
“傻瓜。”玉離衡笑容寵溺,“那只是萬不足一的可能。我讓你去,是做另一件事的——須臾君劈開兩界之間的通道,潛入小界之時,你即刻尾随他下去,待他對都屠等人動手時,你出面阻止他。”
青衣雙眼慢慢睜大。
玉離衡胸有成竹:“安心。神王一旦離開此界,少了香火願力加持,神力便會大打折扣,你盡量與他周旋,一炷香之內,他頂多将你重創。而這時,天谛與玄凰便會及時趕到。”
青衣倒抽一口涼氣:“你算計的不是天谛玄凰,而是須臾君!”
“不錯。”玉離衡淡笑,“要解我心頭魔焰,讓天谛出手,豈不是更加安全方便?這樣一來,玄凰欠了你人情,以她的性子,定不會再出手對付你。”
“可是,萬一中的萬一,神山發動神罰之眼……”青衣喃喃道。
玉離衡灑脫一笑:“最壞的結果,不過是以我之死,換我心愛的人得到神格!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呀!”
青衣重重咬住唇,熱淚滾滾而下:“哥哥……”
“去吧!”玉離衡推了推懷中的青衣。
待青衣一步三回頭離開之後,玉離衡仔細整理了衣裳,然後動身前往約定的地點,見到了雲欲休和阿離。
阿離落地之時回複了人身,玉離衡看見一個光華璀璨的鳳凰虛影在她身後緩緩消逝,美不勝收。
雲欲休輕輕扶住她的腰,眉眼之間盡是溫柔。
玉離衡定定神,上前直言,“我心頭煩悶,以酒解愁,與一個病弱公子相談甚歡,不知不覺說起了往事。不料,此人竟是須臾君假扮。他猜到小界之中藏有玄凰的軟肋,急急去了。”
阿離的心微微一沉,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你當真以為占了這具軀體,我就不敢殺你嗎?”
玉離衡道:“我既然過來報信,便已證明了我的無心和誠意。你不妨這樣想一想,我若心存歹意,此刻便不會向你報信,而是等到須臾君拿住都屠等人時,我再以那些人的性命相威脅,那樣的話,你又能奈我何?我發現犯錯,便第一時間趕過來告知于你,同時讓青衣先行前往小界,阻止須臾君。我自問沒有哪裏對不住你。”
雲欲休眼底浮起一抹冷意。他動了動手指,玉離衡立時滿頭冷汗,捂住心口滾到地上。
“怎會殺你呢,死倒是便宜了你。”
阿離急道:“我們快走!”
二人一掠千餘裏。
雲欲休睨着阿離的臉色,心中不禁有些納悶——離開玉離衡視野之後,她眉眼間的急色竟然褪去了,此刻看起來倒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他忍不住道:“你不記得都屠阿玉那些人了?沒良心的小東西。”
阿離偏頭笑了笑:“你将本命死鐮留在那裏,不就是為了保他們嗎?”
雲欲休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切齒道:“知道還讓我等那麽久。”
阿離讨好地搖了搖他的手臂。
雲欲休無奈地說道:“并不只是保他們。我将死鐮卡在二界交接之處,日日受那方外之力的壓擠磋磨,算是世間至強的淬煉。至于将神界之力引入下界,助他們提升修為,那只是順帶。小界之中時光流逝極快,說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也不為過,如今小界已逝去了千萬年,都屠等人的實力……我倒有幾分期待!”
他這麽一說,阿離更加放心了。這次涅槃歸來,她不是不想念都屠阿玉等人,只是她知道自己必定會走上與神山對抗的道路,所以并不想讓小界卷入這樣的紛争。她也沒有料到,都屠等人的實力竟能漲到讓雲欲休也感到期待的地步。
阿離道:“須臾君雖是神王,但若我所料不錯,離開了神界的萬萬百姓,他的實力應當是大大打了折扣,且無法利用旁人的身軀自由來去。若能殺掉一個須臾君,定能将神山這張繁枝錯節的權力巨網撕破一個大口子!”
她思忖片刻,道:“玉虛子此舉,應當是設局坑須臾君,故意賣我們人情,想要我們饒過青衣。我們只當不知道,叫他以為我們被他牽了鼻子走。我倒要看看,事到如今他還想翻什麽樣的浪花!”
“嗯。”雲欲休還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他攬着阿離的肩,幾日之後就趕到了兩界的交接之處。
從天上望去,它只是海洋中一個平平無奇的巨型漩渦。
阿離眼尖,一眼便看到那如懸崖峭壁般的巨漩渦底下,有純黑暗芒閃動。
她略微有一點緊張。
近鄉情怯。
雲欲休反手攥住她的小手,一掠而下:“須臾君已下去了,青衣跟在他的身後。”
途經那點暗芒時,他随意招了招手,只聽一聲恐怖的嘶鳴響起,死鐮化作一點微光,沒入他的掌心。
阿離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轟然暴漲,一息之後,一切複歸平靜。
此刻的雲欲休看起來和凡人沒什麽區別,但阿離能夠感覺到他寒涼的皮膚之下蘊藏了極恐怖的、能夠毀天滅地的力量。
他擡起手,輕輕一撥。
只見腳下的漩渦迅速擴大,呼嘯着向着四周碾壓而去,海浪一浪疊一浪,呼吸之間,便在遠方生成了環形海嘯。
雲欲休冷笑道:“既然敢來,就永遠留下。”
二人遁入漩渦中心。
眼前浮光晃動,阿離和雲欲休穿越兩界的交接處,落到了那一方熟悉的土地上。
“……這是?”
阿離呆呆地望着面前無數“鳥巢”。
這裏看起來并不像是經歷過一場大戰的樣子。
不是說須臾君已經下來了嗎?
阿離釋放氣機,感應周遭。
這裏依舊是天地自然之力的海洋,她将神念四下發散探察,在不遠處發現了幾個較為強大的存在。
她并沒有發現那代表着人類嘈雜意念的“苔藓”。
阿離定定神,牽着雲欲休跳上一株巨樹,來到枝杈間的鳥巢外。
探頭一看,先是看見帝無神緊皺的濃眉,然後便看到都屠粗壯的軀體,緊挨着他的,是阿玉高.聳的胸脯。玉琳琅溫婉地坐在一旁,拎着把小壺,慢悠悠往木杯中傾倒碧綠的茶湯。
玉琳琅溫和的聲音飄了出來:“不要緊,那人雖強,但我們四人只要不分開,他也不敢硬拼。此人一看就是從神界中來的,想必是發生了什麽特別事情——說不定很快就能見到阿離呢。”
話音未落,只見帝無神緊閉的雙眼驀地打開,低喝道:“來了!”
只見虛空之中刺出無數帶着尖刺的藤蔓,直襲都屠四人!看似尋常,但其實那藤蔓破空之處,空間竟隐隐不穩,有撕裂崩潰之兆!鳥巢般的樹屋頃刻間四分五裂,被狂暴的巨力撕碎。
這,便是神王的力量。
雲欲休輕輕壓了壓阿離胳膊,示意她靜觀其變。
只見那四人不慌不忙,輕輕擡手,便在身前凝出泛着淺金色光芒的大盾,将攻擊一一攔下。
他們聚在一處,結成一張至為堅固的防禦網。
一擊不成,須臾君臉都沒露便遁走了。
只見玉琳琅輕輕揮揮手,散落一地的碎枝落葉便聚了回來,頃刻間,枝梢裏重新出現了一個和原來一模一樣的鳥巢。他們雖然打不過這個神界來客,但一味防禦的話,他一時半會也拿他們沒什麽辦法。
“也不知他還要折騰多久。”玉琳琅輕輕嘆了口氣,“也不嫌煩。”
阿離遠遠地看着,一時竟提不起上前相認的勇氣。
“我們先去逮須臾君。”她眨巴着眼對雲欲休說。
阿離将意念沉入天地之力的海洋中,輕易就找到了須臾君和青衣的位置。
到了近前,發現青衣原來已落到了須臾君的手中,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
另一邊,玉離衡已抵達了神山。
今日,六位神王竟是齊齊聚于一室,七張王椅只空着須臾君的位置。
玉離衡行過大禮,起身,注視着清蕪君。
清蕪君緩聲道:“今日的局勢我已向諸位說明,諸位,我們別無選擇了。須臾君扶植蒙面神将,已是心懷不軌,而天谛玄凰更是心心念念要毀我神山萬萬年基業……今日,既然已将他們悉數困于甕中,便該當機立斷,發動神罰之眼,将其一舉殲滅!”
他掃了眼玉離衡,道:“須臾君伏誅之後,他的位置,便由玉虛子暫代。”
玉離衡直起腰身,眸中盡是寒刀,将過往徹底割舍!
為了這局中之局能做得成,他連至親至愛的人,也不惜棄如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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