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小別
林月盈在鴨絨墊上醒來。
距離預訂的回國時間已經超過一天。
林月盈本來要和老師、學姐一起乘坐昨天的航班回去, 但尊貴的何涵女士,這輩子都沒有坐過商務艙。
13個小時,何涵女士斷然拒絕。
她甚至沒辦法想象林月盈是怎樣過來的。
在何涵女士心中, 甚至将林月盈想成一個漂亮的、珍貴的、比她自己還易碎的瓷娃娃,她完全不知道林月盈也曾因為長時間的行走而腳底磨出水泡, 也想象不出林月盈會為了那不足一塊兒絲巾的工資熬夜加班。
何涵女士養尊處優太久了, 久到已經和大部分人的生活脫離。
所以她直接命令林月盈退掉她的機票, 自己徑直訂了兩張頭等艙的票, 一定要林月盈和她一塊兒回去。
“這段時間開始, 你就先住在我那邊, ”何涵告訴林月盈, 細細叮囑她,“你的房間還是原來那個, 我一直沒讓人動,好好地給你留着。別擔心你哥哥來找你, 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麽樣。”
林月盈點頭說好。
“回去之後呢, 你就好好想一想, ”何涵慈愛地揉着她的頭發, “無論最後你選擇做什麽,媽媽都不會責怪你。但媽媽知道, 你是最懂事的好孩子, 一定也會選擇最正确的路,對嗎?”
林月盈還是說好。
回國的最後一天,林月盈在酒店的粗花呢沙發和鴨絨墊上睡了一個午覺, 太陽很好, 照在她身上, 暖融融的舒适。她在這樣的溫暖中睜開眼,微微眯着,看到何涵坐在沙發旁,正向她伸出手,半是憐愛半是心疼地觸着林月盈臉頰上被沙發紋理印出的痕跡。
“傻孩子,”何涵柔聲問,“怎麽在這裏睡呢?”
林月盈遲疑着起身,她還是困倦的,眨了眨眼,清醒後,向媽媽笑了笑:“太困了。”
何涵捏着她的手,親一親她額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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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涵調侃林月盈背着的那個黑色帆布包,她不知那是秦既明留給她的,只打趣,怎麽,咱們家小月盈要返璞歸真了嗎?怎麽用這麽質樸的包?
林月盈笑着解釋,怕被搶。
這一句話又令何涵心生憐愛,低頭捏一捏她的臉。
“以後就跟着媽媽,”何涵說,“有我在,沒有人再敢欺負你。”
林月盈沒有回答媽媽,她只看着被何涵随意放在地上的帆布袋。
那裏面裝着她和秦既明一起挑選的《神譜》,還有那個漂亮的埃及貓貓擺件。這些舊貨商店裏淘來的小玩意,在何涵眼中,不值一文,甚至連觸碰都要戴着手套。如果林月盈說出它們的來歷,只怕何涵現在就會勸說她丢掉,不要讓這些可能攜帶細菌的東西弄髒家裏的空氣。
林月盈知道何涵的性格,于是她選擇暫且隐瞞。
總好過現在硬碰硬。
歸程中,林月盈蓋着柔軟的毯子睡了一覺。何涵不用空姐送來的毯子,她有自己專用的飛機毯,柔軟細膩的羊絨,末尾有着她的名字。
高空之上做不了什麽美夢,林月盈的耳朵有着輕微的不适,面對何涵此刻的問話,在極長的一段時間中,林月盈也是處于反應遲緩的階段。
何涵問林月盈的同學,她那個家境貧寒但長得很不錯的帥小子——
林月盈需要思考:“哪一個呀?”
“姓李,”何涵說,“之前似乎也在你哥哥的公司中實習。”
林月盈恍然大悟:“李雁青?”
“是這個,”何涵颔首,“他追過你?”
“啊,沒有,”林月盈驚詫,搖頭,“您怎麽會這樣想?”
何涵說:“沒追過你也好,他不适合你。月盈,我的幾個閨蜜也是有兒子,到時候要請他們和你一塊兒吃個飯,你也看看,喜歡哪個就和我說。”
她說這些的時候,林月盈的耳鳴又開始了。
這一點大概和空氣壓強的變化有關,林月盈沒有聽清楚媽媽在說什麽,只乖乖地跟着點頭,然後安靜地看着窗外。
何涵将她耳朵不适導致的遲緩誤解為傷心。
因而她愈發心軟,溫聲軟語,問她,乖乖女兒,回家後想吃些什麽呢。
林月盈聽話地笑:“吃什麽都行,媽媽您喜歡吃什麽,我就吃什麽。”
何涵和秦既明還是不同的。
林月盈想。
他們是不一樣的。
盡管流着同樣的血脈,有着同樣的基因……
秦既明不會這樣。
而此時此刻的秦既明,正在常去的店裏挑選鴨子。
家中請的阿姨喜歡在這家店裏購置蔬菜,價格比其他家略微高了一些,但質量絕對是最好的,也省下許多挑選的時間。
林月盈回家的第一頓飯,自然要由兄長親自下廚,才能滿足妹妹那可愛的胃。
今日天氣晴好,秦既明一邊挑選着店裏剛送來的鴨子,一邊同店主聊天。
店主極力推薦秦既明剛剛看過的那只。
“這個好,這個好,”他說,“我記得你妹妹是在讀大學對吧?這個年紀段的女孩都愛美,要保持身材——你看這只鴨子,肥油少,肉結實,最适合拿來吃。”
秦既明看了看,摸了摸鴨子的喉嚨和骨頭,搖頭:“我要煲湯,不要肉食鴨,這個不夠。”
現在有要求,一般不允許現宰殺,秦既明也不可能自己殺,還是來這種店裏,選今天剛剛殺好即可送到的鴨子。
店主又拿一只過來,:“煲湯呀,那就這個。”
這個鴨子可以,鴨掌粗糙,喉嚨和骨頭偏硬,肉質也好,不會太柴,也不會包着一團油脂,介于肉食鴨和蛋食鴨之間。
秦既明很滿意,讓店主幫忙剁好,處理一下——秦既明不想自己做這些事了,他還需要留着手來撫慰妹妹。
秦既明猜她大約又要饞了,從他走之後,林月盈就每天發消息說好想他好想和哥哥困覺覺。
也不知羞。
店主手腳麻利地用笨重的大刀将鴨子處理幹淨,不忘樂呵呵地問秦既明,是不是妹妹考試成績好?還是有什麽喜事?要獎勵妹妹?
秦既明一怔,笑:“她出去玩了,剛回家。”
店主明白:“出遠門回來呀,那可真是……孩子出去一趟,确實挺讓咱們這些做家長、當哥哥的操心嗷。”
秦既明付了錢,他說是。
住在附近的,他們長久居住地的,認識的,擦肩而過的,相熟的。
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和林月盈是兄妹。
這種認知和看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糾正的。
秦既明在坦坦蕩蕩的日光下拎着處理好的鴨子肉回家,他回去後還要細細分一分,再斬細一些,月盈愛啃小骨頭,她不喜歡大的,認定啃大骨頭的姿态不夠美麗。
今日為了款待妹妹,準備好的何止她最鐘愛的老鴨湯,還有柔軟幹淨的床,曬到蓬松的被子,一盒……
秦既明妥帖準備。
秦既明事先詢問過林月盈的航班,得知她将于幾點和老師、學姐一同降落機場。
盡管機票費用是自費項目,但林月盈不好意思在老師坐商務艙時、自己跑去升艙。
秦既明和她講沒事,如果很累,等回家後,再來好好睡一覺。
她想怎樣做都可以,兄長認定她的每一個選擇都有道理。
……
鴨肉塊兒斬小,細細挑去剁碎的骨頭茬,以防止她在喝湯時被這些東西劃傷口腔。所有材料下鍋炖的時候,秦既明才收到林月盈的短信。
她說她退了機票,大約要晚些時間到。
秦既明已經洗幹淨雙手,他微微皺眉。
鍋裏的老鴨湯咕嚕咕嚕地冒着泡。
這是為她歸來精心炖的湯。
秦既明打了電話過去,那一端林月盈聲音也壓着,小小聲和他溝通。
秦既明溫聲問她,什麽時候回來?
他沒有提自己早早煲好湯,只因林月盈喜歡那種舌頭一舔、肉便立刻從骨頭上跌下來的酥軟。
林月盈委委屈屈:“我不知道呀。”
“那就确定後再給我打電話,好嗎?”秦既明看那小炖鍋中的鴨子,“我提前準備好鴨子。”
林月盈乖巧地說好。
秦既明說:“有什麽難處也告訴我,好不好?”
林月盈又說好。
通話結束後,秦既明可惜一鍋好鴨子湯,晚上打電話給宋一量,要他過來吃飯。哪裏想到宋一量戰戰兢兢,一邊喝,一邊小心翼翼地問秦既明,這湯裏面沒放毒吧?怎麽?他今天忽然心血來潮下廚,難道是想毒死好友、送一碗美味斷頭飯?
秦既明建議宋一量沒事的時候向影視行業投投稿,他的腦袋中應該藏有許多觀衆喜歡看的八點檔劇情。
期待落空的感覺固然有些遺憾,但對于秦既明而言,這也和妹妹沒什麽關系,他不會因此生林月盈的氣,只是希望她早日安全歸來。
但秦既明沒想到,在他安靜等待林月盈回家的這段時間中,他的妹妹早就已經踏入故鄉的土地。
消息還是宋觀識說的。
他從成都回來,眉飛色舞地和宋一量、秦既明描繪那幾只小熊貓的可愛之處,講它們漂亮的身軀,迷人的毛發,還有笨拙又有趣的動作……
“如果不是何阿姨說,今晚要安排月盈和人相親,我還不會回來呢,”宋觀識不好意思地看着秦既明,眼巴巴,“對不起呀,既明哥。我已經保證了以後不會再讓月盈困擾……但我真的很好奇,月盈能看上的男人長什麽樣?”
秦既明彼時正喝水。
他平靜地喝完杯中的水,問宋觀識:“相親?相什麽親?月盈和誰相親?我怎麽不知道?”
宋觀識結結巴巴地描述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
昨天宋觀識發了朋友圈,好友史恩炜給他點贊,又問他,現在正在哪兒玩呢。
宋觀識不隐瞞他,兩人聊了好久,史恩炜無意間提到,說他弟弟要相親了。
相親對象,宋觀識也認識,就是之前一直在追的林月盈。
說是相親,也不太恰當,更像是介紹年輕人見一見面,看看有沒有繼續繼續發展感情。
宋觀識很吃驚,抓緊機會多問了幾句,才問出,原來這相親是何涵一手安排的,就是為了女兒林月盈。說是林月盈到了交男朋友的年齡,但何涵不想女兒被騙,只想找知根知底的孩子。
這種事情聽起來有些奇怪,而秦既明的反應也印證了宋觀識的猜想。
宋觀識謹慎地問:“秦哥,何阿姨沒有和你說嗎?”
秦既明放下杯子,他給林月盈打電話,無人應答,消息提示對方已經關機,請稍後再撥。
他想了想,側臉,問宋觀識:“有沒有說過,他們在哪裏見面?”
何涵的家中。
剛剛晚上七點,客人就上門了。
是何涵閨蜜的小兒子,叫史恩琮,比林月盈大三歲,正在讀研,個子很高,斯斯文文的,說話時聲音不大,喜歡臉紅,不喝酒,戴一副看起來十分理工男的黑色眼鏡。
林月盈沒拿到手機就被何涵推進書房,她剛剛坐了好久的飛機,現在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一團亂麻,看到史恩琮對她溫和的笑,她也只禮貌地回應,小心地坐在對方面前。
史恩琮先開口:“我們小時候見過,你記得嗎?”
林月盈搖頭。
“大概是你五歲的時候,”史恩琮說,“你和既明哥一塊兒去白阿姨家做客,廚房中有剛做好的花生瓜子麥芽糖,你去拿糖,結果不小心把糖打翻,弄了自己一身,哭得很厲害。”
林月盈依稀有些印象。
“那些糖有的還熱,又黏又燙,既明哥用濕巾幫你擦臉上的糖痕,我就在旁邊笑話你,”史恩琮推了推眼鏡,“我一笑你哭得更厲害了,然後——”
“然後哥哥站起來,把你從廚房中趕走,”林月盈眼前一亮,“是你呀,小胖子!”
史恩琮笑:“是我,那糖還是我想吃,慫恿你去拿的,記起來了?”
“啊,是呀,”林月盈點頭,“我那時候可委屈了,我和人講,我不是自己貪吃,我是給你拿糖,結果沒人信,還是說我貪吃鬼……”
只有秦既明信了,一邊小心翼翼地擦着林月盈頭發上的糖痕,一邊說,他壞,以後再也不要和他往來。
“那時候我還小,不懂事,”史恩琮不好意思地說,“說實話,這其實一直也是我心裏的一塊兒疙瘩。但我爸媽後來移民,我跟着走了,也就沒能和你好好道個歉。”
“沒事,”林月盈笑,“都什麽時候的事了,我早忘了。”
史恩琮目不轉睛看她:“你現在和小時候還是一模一樣。”
林月盈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這句話,她現在很不安,思考着該怎樣拿到自己手機。
還沒想清楚,只聽被掩好的門被人象征性地敲了三下。
不等林月盈問出是誰,門外人已經徑直推開。
白色襯衫灰色西裝褲的秦既明邁入房間,他的視線從史恩琮身上一掃而過,落在林月盈身上。
秦既明大步走來,溫和問她:“什麽時候到的?怎麽不和我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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