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今夢

秦既明向來少夢。

噩夢不多, 尋常的夢也了了,普通夢大多是灰白顏色,像噴發後又熄滅的火山, 沉寂,默然, 沒有過多的色彩, 單薄到好似一封燒幹淨的信箋。

這不是什麽壞事, 他旺盛的精力有極大一部分來源于如此優質的睡眠。

但……

從一次意外起, 秦既明開始頻頻做一些缤紛多彩、不方便直接言明的夢。

這些多彩夢的主角都是林月盈。

夢中的她永遠都是臉頰紅潤, 和他一般、別無二致的木蘭香, 甚至如同是他的血肉, 像他被抽出來的骨頭。

從紐約回到家中沒多久,秦既明又做了這種夢, 不同的是這次夢醒得格外早,他在漫長的夜裏起身, 去妹妹的房間裏,坐在她的床上, 撫摸她用過的枕頭。

一想到她即将歸來, 即将重新躺在這張小床上, 秦既明便覺時間過得格外緩慢,但這緩慢的每一次秒針走動, 都有着雀躍的震顫。

秦既明躺在妹妹的床上, 枕着她的枕頭,蓋着她的被子。他驚詫于自己此刻的舉動,可或許只有在這裏躺一躺, 再躺一躺, 那些等待度過的時間的焦灼感會得到柔軟的安撫。

林月盈在的時候, 秦既明和她約定好,平時要她做自己房間的衛生——雖然請了阿姨,但考慮到隐私問題,阿姨一般不會來整理她們的房間。只有勤勞的小機器人吭呲吭呲地打掃、拖地。偶爾太陽晴好,秦既明也會在征得妹妹同意後,用吸塵器和洗地機仔仔細細地為她房間做一次幹淨的大掃除。

簡而言之,林月盈住在這裏的時候,秦既明基本不踏足她的房間;

但在林月盈離開後,秦既明時不時地來做做衛生。

至于躺在妹妹床上休息……這還是第一次。

也或許因這樣,次日清晨,當看到林月盈發來的睡衣照時,秦既明有種難言的情緒。

他不得不打電話,譴責妹妹怎能将這樣的照片發給他?不,是責備她不該将自己的私密照片發給別人、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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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既明慶幸自己今天沒有開早會,避免了一次被外人看到妹妹照片的危機。

但他也在考慮,是否需要兩部手機了。

一部工作時候用,另一部在平時生活用。

可聽到林月盈可憐兮兮的聲音時,秦既明又無聲嘆氣。

哪裏舍得過分譴責她,她那不知所措的表情令秦既明開始反思自己,是否是他做的事情太過分了,是否這樣的言語對于她來講太過嚴厲,是否……

否則她怎會露出如此難過的表情。

“我只是想和你分享一下嘛……”林月盈如此可憐、委屈、不解地隔着屏幕撒嬌,“秦既明,你不喜歡嗎?”

不。

秦既明想,我當然喜歡,我也想看你,我很想你。

但是不行。

他不能過度縱容妹妹,不能令她受到潛在的傷害。

更何況,他昨天夜中還來她的房間休息,在妹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躺在她躺過的床上休息。

秦既明推遲了自己的早餐時間,花了很多耐心來和妹妹溝通,嚴肅地令她保證,絕不能再發私密照給他。

啊。

但妹妹講他古板。

嗯。

秦既明無法确定現在的年輕人是否都會發送這樣的照片,或許,在妹妹生活的世界裏,在妹妹交往的朋友中,情侶之間,發送穿睡衣的照片的确是很常見、很普通,只有秦既明這一批受教育的家長心中無法接受的事情。

秦既明還是有些在意他和林月盈之間的年齡、思想、不同教育的差距。

所以他勉強同意,但制定嚴格的标準,臉和身體不可以同時拍到。

這是他的底線了,不能再進一步。

縱使他不會暴露妹妹隐私,但倘若有一天手機壞掉送去維修呢?或者不小心被未來的孩子看到?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概率,秦既明也不想暴露妹妹。

林月盈答應了,但在晚上又悄悄地問他,可不可以給她看看小既明呀?她前幾次都沒有好好看過,隔着照片的話,他應該不會害羞的吧?

秦既明忍着笑給妹妹回了兩個字。

「胡鬧」

就是胡鬧。

秦既明承認自己和妹妹有着許許多多的代溝,但寬容或許能将這些溝壑填平。不過譬如以上這種宛如東非大裂谷的想法……

還是別填了。

日子悄悄又越過一天。

宋一量約了幾次秦既明出去打球,秦既明都拒絕了。

“打球你不去,騎馬也不來,做什麽?”宋一量說,“你是不是嫌棄觀識技術不好啊?放心,這次來和我打,我不帶他,他跑去成都看小熊貓了。”

秦既明一手拿着手機,另一只手拿着手持吸塵器,仔細清理妹妹房間貨架上的寶貝,這些都是她從小到大收集過來的東西,從秦爺爺家搬到這裏來,秦既明細心地清理着,避免碰倒。

他回應宋一量:“沒時間。”

宋一量驚訝:“這個時候了還要加班?不是吧?我知道你有技術股,但也不至于為公司這麽拼命吧?”

秦既明說:“月盈快回來了,我還要給她打掃房間。”

宋一量喔了一聲。

手持吸塵器還是有一定的噪音,秦既明暫時關掉,對宋一量說:“沒事就先這樣。”

“別,別,別啊,”宋一量叫住,他摸着自己下巴,沉沉地問,“秦既明,你有沒有事情瞞着我?”

秦既明淡淡:“我能有什麽事情瞞着你?”

“你能瞞住我的事情可多了,”宋一量說,“既明,說真的,你和月盈……”

他話中暗有所指:“是不是……有點……嗯……那種……暧昧的,朦胧的,可能會有點令人不可思議但又有點激動的,對于某些人來說振奮人心的——”

“直接點,”秦既明說,“少繞彎子,說人話。”

宋一量清一清嗓子,咳一咳,壓低聲音:“告訴我,秦既明,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咱們林妹妹呢?”

秦既明不說話。

宋一量又說:“難怪,當初觀識追林妹妹時,你老大不樂意了。”

秦既明斥責他:“這話是能亂說的?月盈才多大?少胡說,萬一被別人聽到,你讓別人怎麽想?”

宋一量笑:“好好好,知道你心疼月盈,我不說了,開個玩笑嘛。”

他不死心,還是問:“那,老秦,我猜的有點道理嗎?”

秦既明說:“有沒有道理,等過段時間再告訴你。”

宋一量:“啊?”

秦既明重複:“過段時間就有答案了——我繼續打掃衛生,你先忙。”

秦既明沒和他繼續往下聊,結束通話,打開吸塵器,專心打掃。

——關于這件事,秦既明尚沒有打算告訴身邊人,就算是好朋友一量。

涉及到林月盈的,秦既明事事都謹慎。在她回來、明确表達心意之前,在和她商議好是否公開之前,秦既明不會向其他人透露絲毫。

除了何涵。

事情瞞不過她,何涵已經大發雷霆。這不出秦既明的預料,他早聽母親明裏暗裏敲打過多次。

秦既明表明了自己的決心,他來和母親談之前,已經猜到她大約不會同意。

所以這也不是商議,而是一個通知。

他會放棄何涵原本打算留給他的所有財産,不做她的繼承人,作為交換,也請她不要幹涉他和林月盈的感情。

秦自忠那邊,秦既明還沒去說。

等月盈回來,确保她安全後,秦既明也會如此同秦自忠講。

若是不同意,秦既明可以離開,可以放棄繼承權,但不會放棄林月盈。

……

距離林月盈回國日期不足三日。

秦既明已經從母親聘請的人口中得知她已經去了紐約多日。

這幾天,林月盈還在保持着和秦既明的正常聯絡,告訴他自己今天吃了什麽,去了哪裏玩,和老師、學姐看了什麽……

但她沒有提何涵也去了。

秦既明能理解林月盈。

她是個信守承諾的好孩子,答應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絕不會做出欺瞞的事情。

林月盈的情況有些特殊,她的童年裏很少有女性親人的參與。把她帶大的就秦既明和秦爺爺兩個人,再者就是阿姨,在林月盈的成長過程中,唯一能令她寄托母親這一感情需求的,也只有何涵。

林月盈與何涵的感情好,她願意為了媽媽的承諾而選擇瞞下她們的見面,這沒什麽,秦既明可以理解。

他不是會因為一點點小事就開始懷疑妹妹的人。

退一萬步來講,即使林月盈在他們兩個的争執中選擇了傾向何涵、維護何涵,秦既明也不會責備她,只會耐心等待時機成熟,再以此做理由拍一拍小月蜜桃,再問她,是不是她平時從他這裏感覺到的情感需求不夠多?還是其他原因?為什麽會在他和其他人之間選擇另一個?

和林月盈“我是最完美的”念頭不同,比她年長十歲的秦既明,已經開始思考是否是兩人思想差距過大,是否他平時表現出對她的愛和關心不足,才會令她有這樣安全感不夠的想法。

在坦然又善良的妹妹面前,秦既明習慣性地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秦既明一直如此想。

他只耐心等林月盈從紐約回來。

無論她的最終選擇是什麽。

距離林月盈回國還有兩天的中午,秦既明被妹妹的鈴聲驚醒。

他在公司裏有一個單獨的午休室,不大,很整潔,有一個簡單的單人床,秦既明中午會過去睡一小會兒。

鈴聲激烈,情緒激動。

剛入睡不久就被驚醒的秦既明按着太陽穴,雖然頭有些痛,但在看到來電顯示人後,他不自覺笑了下。看一眼時間,想到她那邊此刻正是深夜,秦既明又下意識皺眉。

一般情況下,林月盈不會犧牲自己的美容覺時間。

秦既明接通了,叫她。

“月盈。”

林月盈沒有立刻回應哥哥。

她穿着衣服,沒有回床上睡覺,而是坐在馬桶上,頭發散落。

她很難過。

這是單獨的房間,何涵在隔壁的套房,這幾天來,她一直都與何涵在一起。

截止到目前為止,只有在何涵剛落地的那天,她同林月盈談了許多,想讓林月盈放棄。

林月盈明白何涵的意思。

秦既明為了和她在一起,為了不受父母阻攔,他直接放棄父母那邊的繼承權;

也是為了讓林月盈避免來自親戚、朋友、社交圈的流言蜚語,秦既明也願意換個城市再開始。

離開這裏。

何涵那日,只問林月盈,願不願意犧牲掉這一段不理智的、年輕人的熱愛,來換回秦既明的大好前途和生活。

林月盈還年輕,年輕的愛最不長久,最易改變;即使傷心,也不過是一段時間的事情,好好療傷,好好放松,很快兒就走出來了。

這是何涵的建議。

她不希望年輕人失去理智的愛帶來不可承受的災禍。

林月盈沒有立刻給她答案,她說自己需要認真想一想。

相愛是兩個人的事情,她沒有資格妄下決定。

……

林月盈坐在馬桶上,越想越委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眼淚到底是為誰而流,是為秦既明?還是為她自己?還是為何涵?

林月盈不清楚。

什麽流言蜚語,什麽名聲,什麽……

她不在乎。

她只在乎秦既明,她優秀的、唯一的兄長。

可道阻且長。

林月盈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淚,對着手機叫了一聲哥哥。

她已經很久沒有叫哥哥。

敏銳的秦既明立刻聽出她聲音的不對勁。

這個時間點,聲音,還有她的沉默。

這些東西給了秦既明一種深刻的預感,他大約能猜測到原因,但他不能給予妹妹壓力,不想逼問她,不想害她更傷心。

于是秦既明放緩聲音:“怎麽了?”

他聽到林月盈抽泣的聲音。

她難過的哭泣聲像一把握住心髒的手。

“月盈,”秦既明說,“遇到什麽事了嗎?”

“秦既明,”林月盈哽咽,“我好想你呀。”

秦既明的手機裏傳來了屬于妹妹的用力吸氣聲。

沉寂的黑暗裏,遙遙隔着時間,現在的他什麽都看不到,但能想象得到那種畫面。

她必定是眼下還挂着淚,秦既明最了解自己的小妹妹,她從小就愛美,就連哭的時候也很注意形象,一般會用紙巾小心翼翼地擦眼睛、沾一沾,也不會用力擦鼻子。小時候她自己委屈哭了,別人給她擦眼淚,她也會一邊哭一邊請那人輕點、千萬不要揉腫她眼睛、擦紅她鼻子。

當然,她特別難過的時候除外。

比如現在。

嘩嘩啦啦的扯紙聲,她在很用力地擦着眼睛和鼻子。

秦既明聽到林月盈大聲說話。

“秦既明,但是我還是好想和你在晴朗的博物館天臺上接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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