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盜月

何涵是極其要顏面的一個人。

秦既明知道這點。

他賭, 母親絕不會在此刻攔下他。

在客人面前,和自己的兒子争執,顯然是極為跌顏面的一件事。

何涵從不在大庭廣衆下數落兒女的不是, 即使有錯,也會回到家中再教育。這和秦既明如出一轍的方式, 但未必是護短, 更多的是在意尊嚴。

秦既明牽着林月盈的手, 一路上樓, 腳步沉沉。

他們的卧室都在二樓, 但并不相連, 一個在東, 一個在西,中間要穿過長長的一段, 以及何涵的卧室。起初,秦既明還以為這是母親為了靜音而考慮, 現在才明白,原來在林月盈還小、在他們對彼此還只有單純兄妹情的時候, 何涵就在為今天做準備了。

原來何涵一直都在防着他們。

內心百折千回, 不知該說什麽。

林月盈只聽樓下何涵同史恩琮在講話, 不知在說什麽,她回頭看了眼, 秦既明大約是不喜她走得慢, 直接将人整個兒抱起,抗在肩膀上,抱着往房間中走。

林月盈着急了, 低聲叫他:“哥哥。”

“現在知道叫哥哥了, ”秦既明問, “前幾天去哪兒了?”

林月盈思考着該怎麽簡明扼要地表達自己。

她好兩難,從小的教育讓她信守承諾,不能欺騙媽媽,不能違背和何女士的約定。她只想着先穩住媽媽,畢竟那是在國外,不是熟悉的地方,陌生人多,無論是她出事、或者媽媽出事,都不好——

她沒想回國後也瞞着秦既明。

那是秦既明的媽媽呀,又不是她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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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涵與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秦既明單手抱着她進房間,把門從內關上,才穩穩放下林月盈。

他還未站直,林月盈就捧着他的臉,大約是知道他生氣,特意讨好地親親他的臉頰,鼻子和嘴巴,軟聲叫他哥哥,秦既明。

她晚飯吃得少,最後一道菜是一種裹了一層紅糖和芝麻的堅果仁,秦既明冷眼看着她吃了二十粒。現在,林月盈微微張着口,用吃過糖的甜蜜嘴唇蹭他的臉,一口一個糖,要他別生氣嘛。

她嗅到哥哥身上熟悉的味道,他脖子上有一滴汗,那漂亮的青筋又為她凸起了,林月盈仰臉,依賴地湊過去,去舔他幹淨的下巴,嘗到一點點淡淡須後水的味道。

“你還知道我生氣,”秦既明拍拍她臉頰,“回來後怎麽不想辦法聯系我?”

林月盈委屈:“媽媽——”

“媽媽重要還是我重要?”秦既明問,“你只考慮媽媽的心情,不考慮哥哥的了,是嗎?”

林月盈順勢握住秦既明的手,依賴地用臉頰蹭呀蹭,可憐兮兮看他,眼睛水汪汪的,像浮了一層水霧。

秦既明冷着心腸:“林月盈,我在生你的氣。”

林月盈還沒說話,外面傳來敲門聲,聲音不大,隔三次,敲三下,持續不停,大有不開就如此規律敲下去的架勢。

若是秦既明,還真就鐵了心的不去開門。

但林月盈也在。

他教出來的妹妹心腸軟,是這天底下心腸最好最軟的人。

看着林月盈不停往門響方向看的眼神,秦既明無聲嘆氣,他說:“你知道開門後會怎樣。”

“媽媽會讓我出去吧,大概,”林月盈低聲,“可是這是媽媽家裏,不是我們家。”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林月盈住人家也腿軟。

秦既明無言,他不說話,低頭看了一陣自己的妹妹。

他伸手,摸着林月盈的臉頰:“我說過要尊重你的選擇。”

林月盈仰臉:“秦既明,你在生氣嗎?”

她看着自己的哥哥,他比她年長這麽多,生氣時也鮮少情緒外露,不會苛責她,不悅時也會和她好好講。

秦既明說:“嗯,現在感覺更生你的氣了,你還要開門?”

林月盈直言自己的困擾:“但如果不開門的話,我的良心讓我沒辦法和你睡覺。”

秦既明擡手,握成拳,輕輕捶一捶妹妹胸口處。

沒用力,太軟了,怕捶壞。

他說:“沒良心,也不心疼你哥。”

林月盈仰臉,祈求地叫一聲哥哥,秦既明松開,眼神複雜地按一按她腦袋,轉身,去開門。

何涵招手,示意林月盈出來。

“別把事情鬧得太僵,月盈,聽話,你先回去睡覺,”何涵說,“讓我和你哥哥聊一會兒。”

林月盈期期艾艾,還是邁出步子,她知道何涵愛面子,也知道現在家中有客人。她陷入一種兩難的境地,最後想,還是先聽何涵的話,然後晚一些時間再補償哥哥。

總不能真的令何涵在門前敲一晚,他們還怎麽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何涵讓林月盈回她房間,囑托她關上門,從裏面反鎖。

囑托好一切後,何涵才冷着臉,要秦既明跟自己去一樓,好好談一談。

沒有什麽好談的。

秦既明态度明确,在周圍無人時,就問何涵。

“媽,你現在想要阻止的到底是我,還是三十多年前的我爸?”

何涵回頭,給了秦既明一巴掌,她今天沒穿高跟鞋,手擡得不夠,一巴掌打在秦既明脖子上。

秦既明沒動。

“你說的都是些什麽?”何涵直截了當地問,“一肚子混蛋話,秦既明,你犯傻也有個度。”

“是誰要有度?”秦既明不躲避,他脖子上那一塊兒微微泛起紅,他不在意,問自己母親,“你口口聲聲說是為我和月盈考慮,那好,你告訴我,現在這樣也是為我們考慮?史恩琮定居德國,月盈還在讀書,你安的是什麽心。”

“如果我給月盈找一個家在附近的男友,你會死心?”何涵說,“我已經問過了,到了大三,月盈學校中就有申請公費出國深造的名額——”

“你在打斷她正常的學習計劃,”秦既明一字一頓,“媽,不要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只想着過不勞而獲的生活。月盈有她自己的追求,有她自己的理想。”

“誰年輕時候沒有理想?我年輕時候還想做環游世界的大提琴手,”何涵說,“你看我現在是什麽?嫁給老變态生下小變态的可憐蟲?”

秦既明不說話。

“你生下來後就和秦自忠不親近,你不知道他有多……”何涵閉眼,再睜開時,面露憎惡,“你們都被他蒙蔽了,你以為你爸這麽多年不和我離婚,也是為了利益嗎?不是,你知道你爸給你姑姑起了個小名嗎?涵涵。”

何涵厭惡地說:“你爸和她戀愛,寫信,寫日記,怕被人發現,為了掩人耳目,都用’涵涵’,’湛湛涵清光’,清光叫他’湛湛’,’涵涵’。”

秦既明冷靜:“關我什麽事。”

何涵昂首挺胸:“我受夠了這樣的變态丈夫,不能再有這樣的兒子。”

秦既明說:“不可理喻。”

他轉身要走,被何涵扯住手臂。

“你會毀了月盈一輩子,”何涵說,“她還這麽小,你有沒有想過,她這個年紀的愛,本來就不牢固。別說什麽外人介入,就算我沒有插手,你們過一段時間分手,別人會怎麽評價你們倆?你們還要不要繼續做兄妹了?以後你們重新找了男、女朋友,你們又怎麽向對方解釋這一段關系?你能保證你們未來的伴侶、未來的孩子,在知道這些時候不會反感?”

秦既明說:“我不會。”

“那月盈呢?”何涵松開手,她直起身體,已經恢複冷靜,微笑,“既明,想清楚,月盈現在還不到二十歲,你比她大這樣多。二十歲的她依舊會愛三十歲的你,但三十歲、美麗依舊的她還會愛四十歲的你嗎?她現在愛你,以後也可能只愛三十歲,既明,女人是很現實的,只會愛年輕帥氣的人,也不會愛年老色衰的男人。”

秦既明說:“所以你為什麽會選擇四十歲的男人談戀愛?”

“也只有那一個,”何涵微笑,“你看,我後來的男友有超過三十五歲的嗎?”

秦既明說:“那恭喜你,媽,你已經和某些公司同步了。”

何涵氣定神閑,她問:“想想看,現在你和月盈的同齡人沒有什麽差距,或許因為金錢的加持,在月盈眼中,你甚至會更有魅力——但等到再過二十年,三十年,你會很明顯和她拉開差距,你怎麽做?那時候月盈的同齡人,同樣有着財富,還有着比你多十年的青春。當月盈不再愛你,逐漸意識到選擇和你戀愛只是青春期的沖動時,你怎麽辦?你到時候連做她哥哥照顧她的位置也沒有,你只是一個每天都想着怎樣将愛人留在身邊陪你的可憐老人。”

秦既明說:“與其在這裏勸我,不如你好好想想,你該付出多少錢才能保證你以後交往的每一個男友都不超過三十五。”

何涵笑:“但我知道他們貪圖我的錢,我也只想享受他們的青春,沒有任何問題。我不需要他們愛我,我只需要他們為了我的錢裝作,愛我。”

“但你不一樣,秦既明,你要月盈愛你,”何涵說,“你在欺騙一個天真的女孩子愛你,你在利用兄長的身份誘惑她、逼迫她愛你,你真可憐,秦既明。你看,月盈這麽乖這麽容易受騙,我讓她陪我來家,她就過來了——你怎麽知道她現在接受你追求不是上了你的當?如果不是你用了什麽方法,我不信林月盈會愛你。”

秦既明頭也不回地上樓。

“別想着晚上偷偷去找月盈,”何涵溫柔地說,“我今天一晚上都不會睡,我就聽着外面的動靜。你不可能從我房間門口安然無恙地經過,我勸你早早休息,明天好好吃飯,聽我的,你讓月盈自己選,你問問她到底想怎麽做。”

秦既明不理她。

他獨自走進房間,空蕩蕩,窗戶開着,空氣中有梧桐樹和其他植物混在一起的氣息。

秦既明沉默坐在床邊。

他沒有脫衣服,也沒有開燈,只有窗外幽幽的月光,窗簾沒有遮掩,影影綽綽的景,凄凄冷冷的光,蔥蔥郁郁的葉。

他閉上眼睛,忽察覺到異常。

秦既明轉身,看着床上平整、鋪好的被子,伸手往下面一摸,摸到熟悉的、軟軟的手腕。

下一刻,被子裏只穿了睡衣的林月盈,頭頂着被子,手中扯住兩個角,笑着,跳過來,像小時候頂着被子到處跑一樣,結結實實地撲向他,用帶着她體溫和木蘭花香的被子将沉默的兄長兜頭罩住,在黑暗的、密不透風的羽絨被下親熱地擁抱住秦既明。

胳膊觸碰胳膊,胸口貼着背,腿纏着腰,臉蹭着後腦勺。

在被子悶得太久太久了,久到她呼吸有些不暢,現在大口喘氣,熱氣落在秦既明的身上,氣勢騰騰的青春,要把他也燒起來。

林月盈壓制着自己的聲音,小小雀躍:“Surpr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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