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夜奔

黑暗中, 秦既明的背被林月盈的重量壓得自然微微下塌。她的呼吸像大朵大朵的火燒雲,嘴唇上已經沒有晚餐糖花生的味道了,只有清新的薄荷, 像一口氣吞了一整棵薄荷與冰塊兒。

秦既明不動。

林月盈更熱情地擁抱着他,臉頰貼着他蹭啊蹭, 如此明顯性的讨好行為令秦既明嘆了口氣, 他不得不伸手按住林月盈那嘗試四處探尋的手, 提醒她:“我依舊在生你的氣。”

林月盈固執地摟住他, 羽絨被蓋頭, 他們看不到彼此的臉龐, 只有雙方的呼吸, 泛着缺氧的熱潮,林月盈将下巴擱置在他肩膀上, 主動貼一貼他臉頰——她身上的熱度随着這蹭一蹭而點燃了秦既明。

僅僅是這點示好,也解決不了現下的問題。

林月盈湊過去要親親, 她在被子裏看不到,身軀也不足以壓倒秦既明, 想要吻他的臉也好困難, 最後只依依不舍地在他臉龐上落下一個小巧的吻。

“秦既明呀, ”林月盈說,“因為我一直在聽媽媽的話、沒有告訴你嘛?”

“不然呢, ”秦既明說, “難道是因為我那可愛又氣人的妹妹奪走了她兄長的貞,操嗎?”

沉悶被子,氧氣寥寥, 兩個人低聲說話, 有着隐秘的感覺。林月盈無意識地感嘆:“我們這樣好像偷情呀, 秦既明。”

秦既明說:“考慮到你現在的年齡,我願意給你一次機會,重新說一遍,用我可以接受的詞語來形容我們的關系。”

林月盈短促一聲啊,腿纏得更緊了,化身為蛇,緊緊約束着自己的兄長:“我們這樣好像一對——沖破艱難險阻、終于走到一起、勇敢正直、一往直前、天造地設的完美愛侶喔。”

她的呼吸是熱的,薄荷的氣息是涼的,這種矛盾又暧昧的味道落在秦既明臉頰上,他說:“勇敢正直?一往直前?”

“……手機和行李都被媽媽拿走了,”林月盈委屈,“剛落地,媽媽就讓人過來拿行李,我連給你報平安的時間都沒有。行李全被送到這邊來,她說讓我來吃個晚飯,我一直在想怎麽給你打電話。”

她還是有些缺氧,呼吸聲不自覺加重。還沒等她解釋那個“不速之客”,秦既明已然翻身,一轉局勢,被子還在她身上,不過這下成了墊在身下的東西。秦既明握住林月盈的兩只手手腕,按在頭頂,垂眼,借着那一縷幽幽的月光看妹妹。

“你和史恩琮單獨說話時,怎麽不想着借一下手機給我打電話?”秦既明說,“來的路上我就在想,你聽她的話,現在她這樣逼你,你不知道該有多無助多可憐。我甚至還在擔心,擔心你因為反抗被她欺負——”

“我聰明吧?”林月盈眼睛亮晶晶,驕傲極了,“我沒受任何欺負,而且媽媽也沒有責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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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秦既明說,“受欺負的人是我,猜猜看,當我看到你和史恩琮有說有笑的時候,我心裏面在想什麽?你當時那種行為叫什麽?”

林月盈回答:“虛與委蛇?”

秦既明嘆氣。

林月盈提:“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她是你的媽媽呀,”林月盈小聲,“你知道的,在紐約,我沒辦法和她争執,也不能和她吵架……太危險了,我在不熟悉的地方很不安,既明,秦既明,你也不想看着你的妹妹在異國他鄉因為劇烈的吵架而發生糟糕的、不可逆轉的後果吧?”

秦既明不言語,只是握着妹妹的手。他的掌紋随着年齡的增長而愈發明顯,而林月盈天生沒有他這樣粗糙的掌紋,撫摸上去,一團綿軟。就是這樣嬌生慣養的一雙手,有着膽大包天的想法。

外面依稀聽到動靜,好像有什麽人急促地走動。卧室裏躺在同張床的兄妹倆默契地保持了緘默,直到那種聲音歸于安靜。

林月盈擡手,攀扯住兄長的脖子,仰臉去親他,含糊不清地說可想死我了,秦既明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呀?我本來就是想等回國後就跑去找你的……

又黏人又軟和地一通撒嬌,秦既明拿她也毫無辦法,拍一拍她的臉,捏着林月盈企圖亂蹭的下巴,問她。

秦既明問:“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林月盈手往下小心地探了探,滿意地縮回,理直氣壯又乖乖地說:“你在想搞我。”

秦既明莫可奈何一聲嘆氣,俯身,吻了吻她額頭。

“我在想,如果現在你受不了媽媽的壓力,選擇結束,”秦既明說,“我一定要把你狠狠地罵一頓。”

林月盈:“啊!”

她沒能立刻理解兄長的想法,大約是沒想到他要用這件事來做試探?不,這個詞有些過于嚴重了,不是試探,像是一個考驗?一場下定決心的、交給她的試煉。

林月盈敏銳地抓住他的手:“所以,秦既明,這才是你在紐約時說什麽都不肯搞我的真實原因嗎?”

“嗯,”秦既明說,“這不是開始,也不是個例。”

何涵并不是個例。

會用異樣眼光看待他們兩個這段感情的,不會只有何涵,也不會只從何涵開始。

秦既明已經不能控制這段愛意的萌發,那林月盈呢?她甚至還沒有真正的工作過,她能承擔得起這社會上的可能存在的、且會傷害她的那些聲音嗎?那些阻攔,那些惡意,不僅僅是秦既明選擇搬家,選擇離開這個城市就能結束的。

林月盈用力踢秦既明的腿,她惱:“那你幹嘛不直接告訴我呀,秦既明,你要告訴我,我早就在紐約——不,還是回來吧,你早告訴我,我從下飛機就開始給你表演一哭二鬧三上吊,我保證你來這裏看不到和史恩琮友好聊天的我,只能看到我拿水果刀放在脖子上打算自刎——”

秦既明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不吉利的話少說。”

林月盈看着他,眼睛中緩緩地積蓄出淚水,忍了忍,沒忍住,梗着咽喉,哇地一聲哭出聲:“秦既明你好過分嗚嗚,你都不知道我一個人在美國時候多難過。我夾在你和媽媽之間,深刻地感受到什麽叫做’婆媳矛盾’,結果你現在告訴我你其實是在考驗我,你好混蛋啊秦既明。”

秦既明低聲:“那我怎麽辦?如果我真昧着良心和你講,向你保證,我們未來一片坦蕩,不會有任何風言風語——但你又切切實實受到傷害了,我怎麽辦?”

林月盈壓着聲音和他吵:“我能扛得住!”

“但我不能冒這個風險,”秦既明說,“我不能就這樣欺騙着你,和你做,之後等你後悔了、受不了別人指點,要用我分手,我是應該把你捆起來不許你走,還是就這樣放手,看着你用我,操,你的方式被別人,操?之後看着你新交的男友,我會怎麽想?我想你是不是也會像愛我一樣愛着他?想你是不是也會主動翹着讓他茶?想怎麽拆散你們把那些小雜碎都趕走?”

林月盈上一次聽他說這種話,還是争吵期間。

林月盈說:“我都說過了呀,我愛你,我不在乎那些。”

“因為你還小,”秦既明說,“我不能冒這個險,你還沒畢業,你可能現在認為和我戀愛新鮮,認為你的哥哥作為你的愛人也很有趣,但你很快會失望地發現,我,你的兄長,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比你少十年青春、古板、無趣甚至都接受不了你一些新玩法的普通男人。”

林月盈說:“不對不對,你怎麽還覺得我只是三分鐘熱度呀,我對你表白的次數還不夠多了嗎?不要說三分鐘了——快一年了,我快追你一年啦你怎麽搞的嘛。”

她委委屈屈,又問:“還有你說的什麽新玩法呀?”

“那個不重要,”秦既明伸手撫摸着她的臉:“林月盈,我是你哥哥。”

林月盈輕輕地嗯一聲。

“我得承擔照顧你的責任,”秦既明說,“有些事,我不能做得像你期望的那樣直接,我需要想一想。”

林月盈說:“那你向我道歉吧哥哥,你說一聲對不起,好月盈,我不應該懷疑你對我的愛,不應該懷疑你愛我的決心。你向我道歉,我就原諒你。”

秦既明松開她手腕,擡手捏一捏她臉頰,頭痛:“你轉移話題的技巧越來越高明了,現在不是你在想辦法讓我消氣?”

林月盈睜大眼睛,據理力争:“可是我也在生你的氣呀。”

最後一聲沒說完,外面腳步聲又起來了,秦既明及時捂住林月盈的唇,兩個人蜷縮在同一張床上,誰都沒有說話。林月盈感覺到有些不舒服,動了一下,秦既明低頭,看到妹妹無辜的臉。

她小聲說:“我沒有穿內……裙子磨到我了。”

秦既明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何涵一直将她視作女兒,就連給她買的衣裙,也是嬌嬌的乖乖女兒風,傳統的公主領荷葉邊裙擺。

“你真是膽子大,”秦既明咬牙切齒,“穿成這樣在這時候跑我被子裏?”

“道歉的誠意嘛,”林月盈說,“禮尚往來,你也要這樣道歉才行。咱倆一塊兒坦誠相待,不就可以同時道歉、同時原諒對方啦?”

秦既明說:“你這樣我真的想——”

林月盈探頭探腦:“想什麽?”

秦既明沉沉:“想打你一頓。”

林月盈啊一聲,作勢要捂好自己:“幹嘛呀。”

片刻,秦既明才低聲問:“手機拿到了嗎?”

林月盈噙着淚花點頭。

“其他東西先不拿了,”秦既明說,“走,跟我回家。”

林月盈愣了愣,她現在穿着睡衣——不要緊,秦既明房間裏有其他的衣服,雖然很久未穿了,但幹幹淨淨,長風衣蓋在她身上,完整地遮住小腿。現在是夏天,即使是穿拖鞋也沒關系,秦既明拿着車鑰匙,牽着妹妹的手,打開卧室門就往下跑。

何涵就站在她卧室門口。

看到林月盈和秦既明手牽手從秦既明卧室中跑出來後,她整個人都好似被人潑了石膏,一動也不動,難以置信地看着穿着秦既明衣服的林月盈——

方才的聲音令何涵起疑心,但在确定林月盈房間中安靜一片後,何涵又認定是幻聽。她确定在她回房之後,兩個孩子都住在他們各自的房間中,沒有互相來往,也沒有互相走動。

但是——

誰他媽的能告訴她,為什麽林月盈一直都藏在秦既明的房間裏?

秦既明和林月盈頭也不回,兄妹倆手牽着手往樓下急奔,秦既明不能跑太快,擔心妹妹會不小心跌下樓梯,但林月盈的平衡能力完全超過了秦既明的想象,她沒有任何停頓,毫不遲疑,提着寬大的風衣往下跑。

何涵不能驚醒史恩琮,不想令外人看自家的笑話,她驚駭萬分,往外追自己的孩子。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跑過,速度也無法和正值盛年的二人相比較,何涵在逐漸拉開的差距中凄惶,好似在追逐她一輩子都追住不到的東西——

等何涵追出去的時候,秦既明和林月盈已經上了車。

何涵伸手捂住胸口,難過、悲憤、焦急萬分:“月盈!!!”

她的女兒。

她——

年幼的月盈——

無辜的清光——

年輕時的她——

“媽媽!”車窗落下,林月盈大聲向她喊,“不是每一個年輕人的戀愛都是沖動沒結果的!”

“如果您覺得我現在是沖動的話,”林月盈說,“那我會沖動一輩子!”

何涵踉跄走下臺階,黑色夜幕中,車子啓動,載着她的兒子和女兒,徹底走向無法回頭的道路。

何涵站在夜色下,她仍舊走到方才車子停放的地方,空寂一片,她大口喘着氣,忽而低頭,雙手掩面,絕望無助地恸哭出聲。

“啊!!!!!”

車子在夜幕下疾馳。

林月盈一邊哼着歌一邊把外套脫下來,她不冷,睡衣也不是多麽裸露的款式。秦既明早就知道她想做什麽了,一路上迫使自己的視線不往副駕駛座上看,冷靜看前方,不忘警告妹妹,讓她收斂些,別太過分。

什麽算過分?

林月盈才不知道。

她知道秦既明喜歡她、寵着她,不敢把她怎麽着,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錯,哥哥也不舍得往死裏教訓她。在紐約時,林月盈敢趁着吃自助時候偷偷吞就是知道哥哥不會生氣,現在也一樣,道路兩側無人,林月盈脫掉了風衣,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純棉睡衣,委屈又嘆息地說一句裙子都要濕透了。

林月盈在作弄兄長時總有她自己的一套,小時候和秦既明捉迷藏就敢藏在秦既明的日記箱子裏,上初中時也因為和秦既明賭氣而說自己想要早戀——

這些切切實實的作弄行為最後也都落得了該有的懲罰,比如夜奔歸家後,林月盈也沒想到秦既明會直接拉她進衛生間。

冷熱交替的花灑噴出的水能泡腫一輪小月亮。

林月盈和秦既明心裏都藏着一口氣,何涵的地方不适合吵架,兄妹倆的争執也都是壓低聲音的,那樣小的聲音,怎能把情緒都激烈表達。如果語言就能完整地表達情緒,那麽意大利人也不會借助于如此豐富多彩的肢體動作。林月盈不知道她的利齒有沒有令肩膀流血的秦既明感受到她的憤怒,但她從秦既明緊繃、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肌肉和那深刻到貫穿一輪小月亮的力道中深刻滴感受到對方情緒的激烈。

秦既明果然沒有講錯。

如果林月盈平時喜歡玩的、适用的就是絲絨袋的那些小東西,那麽她的确不會和秦既明一上來就合拍。

林月盈沒辦法完整地用語言來表達自己了,她的思考能力都随着那不可思議的感觸和征伐而暫時停擺,好像所有的聲音、動作、肢體、思維甚至于靈魂都在強行地分一條路令其橫行。哪怕争吵過程中的二人不分勝負、各占上風,可此刻絕對力量和容,納額度的差距,讓林月盈節節敗退、潰不成軍。

她那漂亮的眼睛中在短暫的茫然後流下并非傷心、近乎于滿足的淚水。

秦既明按着她的頭,他微微蹙着眉,輕輕吸一口氣,滿是不能再回頭的決心。

“是你自己選的,”秦既明說,“受着點。”

妹妹一直向他這個兄長索要的,也是兄長對妹妹那無法抑制的、被春風吹過的野草一般的東西。

林月盈啪地一下掉了淚,決堤似的,從上至下,皆止不住。

這一些淚又令秦既明動彈不得了,無論何時,無論何事,一旦林月盈難過,掉了淚花,他這個做兄長的就再不能繼續強硬着和妹妹若無其事地說話了。

哪怕他身置溫泉,仙人洞府。

他就是欠她的。

這輩子做她的哥哥,管教她,約束她,縱容着她,哪怕是被妹妹一塊兒拉着跌跌撞撞落到這網中,秦既明還不是照樣得疼着她,愛着她。

秦既明不動了,低頭,指腹摩挲着月盈的眼睛,嘆氣。

他安慰:“怎麽哭這麽慘?哪裏不舒服,你告訴我?”

“不是,”被兄長吵哭的林月盈抽抽噎噎,“這是喜極而泣。”

她伸手捧住哥哥的臉,索要一個繼續下去的吻,哽咽:“親我,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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