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應川送田臻回去時,田臻一邊打開車裏的暖空調,一邊按下窗把頭伸出去透氣。

秋天傍晚的,帶着胭脂顏色的霞光,一片片被他們甩在身後。田臻靠在開到一半的玻璃上,仰頭看着一群飛鳥從他們的上方經過,耳邊就是應川低沉的聲音,告訴他這樣危險,讓他關上車窗在位置上坐好。

應川皺着眉和他說話的樣子很嚴肅。

可是田臻沒聽見一樣反而把窗戶摁得更低,探出小半個身子去,毫無形象可言的,在風裏嘻嘻哈哈地笑。

應川講了兩遍他不聽,便也不再廢話,直接靠邊停下,單手捏着他的脖子把人撈回座位後迅速關上車窗并按下了鎖窗鍵。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田臻揉着脖子抱怨說會悶死的。

應川摁下了自己那邊的車窗問,這樣呢?

田臻有心想再任性一下的,但是梁橋說的那句你家應川對你很好很護着你嘛鬼使神差就蹿進了他的頻道,扭頭看看應川開車的側臉,再任性一下的想法好像就暫時安分住了,嗯了半天才小聲別扭地回了句還湊合吧。

應川居然笑了笑。

兩個人接下來的路上都沒說話。

田臻覺得應川的窗戶還是開小了,暖空調又對着他的臉猛吹,所以他的臉才會一直感覺很熱。

快到的時候田臻忽然想起來,被游昴那麽一打斷,梁橋那裏的糖忘記帶了,他專門多要了一罐想拿回來給爺爺吃的。

“怎麽了?”應川見他既不開安全帶也不說話,就是一臉懊悔地坐着。

“忘記把栗子糖帶回來了。”田臻說:“都怪游昴。”

明明是自己記性不好,還要賴在別人身上,不講道理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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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什麽。”

“沒什麽。”說着應川伸手撈過後座上自己的外套,變魔術似的從裏頭掏出兩個小鐵罐:“幫你拿了。”

田臻驚喜地接過糖罐:“你什麽時候拿的啊?你怎麽記得的,哇……”

小少爺的臉不管是不是五月,都是說變就變。

這不立刻又開心上了。

“明天有安排嗎?沒有的話我不過來了,結婚的事,我師父那裏我要正式去說一下。”

“游昴今天回去可能也會說的。”

“我剛才和阿昴說好的,我自己去講。”

結婚在老一輩那裏當然是很大的事情,而且又是他跟應川兩個人要結婚,本來也不可能瞞着游爺爺的,但是……

“合同的事你也會講嗎?”

“不會,師父會氣死。”

“那你怎麽講,你講得好嗎?”田臻對這位話少朋友的語言能力并不是非常放心。

“第一次見你爺爺前你不是教過我嗎?怎麽認識的,怎麽談戀愛的。我都記着。”

“嗯……”按他編的那套應該是沒太大破綻,只要游昴不去搗亂的話在老人家那裏混過去是沒大問題的。

田臻驀然有點心虛起來,他一開始真是把事情想簡單了,實際操作了才知道結婚遠比他預料得要複雜的多,盡管他們是合同結婚也一樣。

應川雖然是孤兒,但是他有師父,有朋友,有自己的生活,結婚這件事根本不可能像自己當初承諾的那樣,對應川的生活不造成一點影響。事實上,這些影響正在源源不斷地出現,可是應川從來沒有抱怨過他一句,怪過他一句。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田臻說:“兩個人一起去比較有說服力,中途你要是說錯了我還能挽救一下……你這麽笨,肯定有地方會記錯的。”

應川看着擺弄糖罐的小少爺說:“好。”

“那我回去了。車你今天開走吧。”田臻打開安全帶要下車。

“不了。我明天一點過來。”

應川沒開過他的車回自己家,總是給他送到了就交車鑰匙,田臻邊下車邊忍不住在心裏重複死心眼一百遍。

快進門了田臻又折回來:“伸手。”

田臻打開罐子胡亂抓了把糖塞到了應川攤開的手裏。

應川步行三十分鐘,到了田臻家主宅附近最近的,也是唯一的公交站。

這個沒什麽人等車的車站他這段時間來得很頻。坐在站牌下,剝了顆田臻給的糖進嘴裏。

右邊的口袋塞得滿滿的,都是栗子糖。左邊的口袋裏……應川摸了摸,是在梁橋的房子裏田臻讓他去丢的那張糖紙。

剛才沒來得及扔,應川把皺成一團的糖紙展平了放在自己腿上,安靜地看着它出神。

爺爺不在書房,陳叔也不在。

二樓繞了一圈都沒見到人,問了在做打掃的阿姨,說兩個人去後院看工作室了。

田臻一呆,爺爺辦事真是效率驚人,前幾天才說起要在家裏給應川收拾出塊地方來呢,現在就能去視察了?

他含着顆糖,吹着口哨下樓往院子裏走,也想去看看應川的工作室。

後院裏兩間原來用做儲藏的房間大變了樣,取消了中間的隔斷,擺上了巨大的工作臺。房間本身挑高就足夠,增加了窗戶的數量後,光線變得更通透明亮,其中的幾扇,推開就能看到院子裏時候正好的鮮黃色銀杏。另外還專門在角落裏隔出了一小塊空間,看大小估計是用來休息的。除了這些,還打了專門的陳列架,工具櫃……

田臻心裏又感嘆一次,效率驚人,就差一個應川了。

來收拾的工人已經都撤了,只有爺爺和陳叔背對着他,低聲說着話,不知道是不是在讨論還有哪裏要改。田臻笑嘻嘻地,輕手輕腳地走近他們。

“老爺,要不再打一次電話試試?”

“不用了。随便他們倆,不願意回來就別回來。”

“……是說夫人最近狀态還是不太好。”

“再怎麽樣,畢竟是自己兒子結婚!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不管怎麽覺得小然好,喜歡小然,總也不能對活着的這個這樣不聞不問吧,混賬東西。”

“老爺您別動氣……”

是啊,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了。

事情真的已經過去了嗎?

對外面的世界,對其他的人來說,或許是這樣的。

時間從不曾變快,也未有放慢,只是像水一樣,無休止地向前奔流而已。

可是,有人的這條河流卻在田然死時就被截斷了。

被截斷了,結上了一層冰,走上去就能聽見破碎的聲音。

因為他聽過,所以他是知道的。

“你的手不對,弓拉得不夠直。”媽媽蹙着眉:“再來。”

其實今天的小提琴課已經結束了,老師也走了。走的時候田臻悄悄看了眼老師,一整節課他幾乎都沒有發言的機會,拉G弦時,每當到下半弓,媽媽就會說不對。手的姿勢不對,拉得不夠直,然後讓田臻重新來一次。

老師表情有些尴尬,他教田然田臻不是一兩年了,拉弓的姿勢是早在兩個小孩還是初學者時期就糾正好的。老師委婉地說,小臻拉得還是比較直的。

但是,比較直是沒用的,甚至完全直也是沒用的。

從頭到尾重要的并不是姿勢是否正确,而是,姿勢不夠像田然,姿勢和田然的不是完全一致。

“不是這樣的,再傾斜一點……還是不對!為什麽這麽簡單的動作你都做不到呢?”

為什麽呢?

可能是因為他只是田臻吧。

這樣的話在他心裏滾過很多回,但他不能說出來,就是忍得疼了,也不能說出來。

他醒來時,媽媽坐在他的床邊,大概是流了太多的眼淚,眼睛都腫了起來。他記起昏倒前聽到的恐怖的槍聲,他在這裏,他還活着。

他試着去感覺田然,田然也回到家裏了嗎,田然是不是受了重傷,田然有沒有很疼。

可是什麽都沒有了,空空蕩蕩的,田然不在這裏了。

他們所擁有過的,互相之間的感知輕飄飄地浮在了半空中,再也落不到具體的實處去。

他雖然不是毫發無傷,但是躺上三五天,等他緩過來了,只要他想,他依舊能看見天上的雲,能聽見唱歌的鳥,能被春天的風拂過,能牽到媽媽的手。他還會在這個世界裏,吃飯,走路,說話,一切都還沒結束,一切尚未發生的,不論好壞的,都還屬于他。

可是田然不是了。

“弟弟,弟弟,我們讓然然再活一次好不好?然然太可憐了。”媽媽說:“讓他在你身上再活一次,好不好?”

田臻伸手輕輕摸着她的眼淚。眼睛太紅,眼淚太燙,像血一樣。

田臻說:“好呀。”

田然要再活一次,所以田臻要喜歡吃伯爵千層,要喜歡天藍色,要學會和田然一樣的拉弓姿勢。田臻很努力,爸爸媽媽也很努力,田然以這樣的方式仍舊活在世上,他們沒有忘記他。

他們的時間是被截斷的,結了冰的河流。他們如此小心翼翼地維護,不過是想在冰面上,試探地建立起一種新的生活。

田臻最先察覺到了這其中的危險。這并不歸功于小孩子天性中的敏感。

而是他很難不察覺,因為媽媽不再哭了,也不再猛地抱住他說想田然了,曾經傷心而留下的紋路全部舒展開來,仿佛是真的跨進了新的生活。

她夾起一只蘸滿了茄汁的大蝦放到他的碗裏,笑意盈盈地說:“然然,吃啊。”

田然不會被忘記,那麽他呢?是只有他自己還會記得他,還是說,慢慢地,連他自己都會不記得他是田臻了呢?

田臻極力隐藏的這種害怕在幾個月後的生日時還是暴露了。

爸爸工作沒有忙完,媽媽在家親手烘了紅茶味的戚風蛋糕,抹上奶油,裝飾好草莓和薄荷葉,插上星星狀的蠟燭端到了田臻面前。

媽媽說:“然然,又大一歲了,許個願再吹蠟燭哦。”

田臻看着她在燭光裏對自己溫柔的笑,毛骨悚然的不安包圍了他,他沒辦法再假裝一切都好了。他們沒有建立起新的生活,他們被困住了。

所有的平靜和好轉都是幻想,是他們的自我欺騙。

“我不是田然,媽媽,我是田臻。”

“別亂講哦然然,弟弟還沒放學呢,你是不是想等弟弟一起吹蠟燭啊?沒事的,媽媽還準備了另一個蛋糕,弟弟回來我們再吹一遍好了。”她把蛋糕放到了桌上,拿起生日帽要給田臻戴:“來,把帽子戴上,我拍了照片發給爸爸和弟弟。”

田臻握住了她的手。

“媽媽,田然死了。”

漂亮的蛋糕被掃到了地上,奶油黏糊糊地沾了他一拖鞋。

蠟燭熄滅了,蛋糕不見了,溫柔也沒有了,冰面不堪一擊,就這麽輕易地發出了破碎的聲音。

“田然死了,而你卻可以活着,開開心心,體體面面地活着,輕描淡寫地說一句你哥哥死了。哥哥死了你活着,你覺得很得意嗎?怎麽會有你這麽壞的小孩?”

他的血也從眼眶裏流出來了嗎?太疼了。

貼在他和田然身上的紅色膠帶被撕掉了,正裝都不存在了,贈品似乎就更沒有意義了。可是,沒有人生來就是想當買一送一裏被送的那一個的,對不對。

田臻盯着拖鞋上化開的奶油想,為什麽當時死的那個,不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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