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一共是三百四十二步。
手術室前這條走廊的長度。
田臻不記得自己在這裏來回了幾個三百四十二步,總之是爺爺被推進那道門裏之後他就開始走了。許醫生不讓他跟進去,可他也沒法安靜地坐在手術室門口,那上頭亮着的紅色提示燈,刺得他睜不開眼。
“小少爺,休息一會兒吧,您幾個鐘頭沒坐下來過了。”陳叔看着他不歇腳地一徑走路,忍不住伸手攔住了他。
田臻站住問:“爺爺進去那麽久了嗎?”
“是,四個多小時了。”
陳叔以為他終于肯停下來休息會兒了,沒想到自己的手剛放下,他就又沿着地磚上的線走起來。
“小少爺……”
“我不累,就讓我走走吧。”田臻實在是不敢停下來,原地等待只會将時間無限拉長,只有不斷走動才能阻止恐懼的感覺爬上他的背。
“喂?”手機上跳出來電人是田臻時,應川正在和幾位美術館方面的工作人員交談,他向他們道了個歉,接起電話朝說話方便一些的陽臺走去,順道換算了下時間,國內應該已經是深夜:“這麽晚還沒睡?”
田臻那頭一時沒有聲音。
應川耐心等着,可是好幾分鐘過去了,田臻依然沉默不語。
“田臻?”
因為太過安靜,應川不由懷疑是不是他睡覺的時候不小心按到了通話鍵。
“在聽嗎,田臻?”
“……在聽。”田臻終于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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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睡不着嗎?”應川分辨着他聲音裏的情緒。
田臻頓了頓,問:“你在忙?”
“沒有。”應川看了眼不遠處幾名在等他回去繼續談的工作人員:“是不是睡不着?還是發生什麽事情了?”
“不是。我就是,有點想你了。”田臻小聲說:“你下周回來,對嗎?”
應川握着電話的手一緊:“嗯,我一天都不會多耽誤的。”
田臻似乎輕輕笑了笑:“我知道。你去忙吧,我先挂了。”
“真的沒事?”
“嗯,我挂了啊。”
應川靠在陽臺的欄杆上回想這通電話裏田臻說的每一個字,直到游昴推門進來打斷他:“你在這兒幹嗎?外頭一票人等着呢。”
“阿昴,我得馬上回去。”
“啊?”離計劃回去的日子還有一周,游昴不清楚他沒頭沒腦的怎麽回事,說笑了一句:“我今天剛到你就要回去,是不滿意我當你的臨時翻譯?那我把小廖再調給你呗。”
應川卻神情認真:“沒跟你開玩笑,我真的要回去,田臻可能遇到什麽事了。”
田臻抱着膝蓋縮在病床邊的椅子上。
爺爺暫時脫離了危險期,可是許醫生說目前不能确定他什麽時候會醒過來。
爺爺閉着眼睛躺在病床上的表情并不痛苦,如果忽略掉他身上插滿了的導管,看上去只是就寝時間到了,所以就安然睡着了。
好像到了明早六點半,他就會照常醒來。
田臻拒絕了陳叔讓他回去休息的提議,留下來陪夜。其實依爺爺現在的情況,留下來也沒有用得着他照顧的地方,但他就是想待在這裏,待在這裏,一擡眼就能看到爺爺只是睡着了的樣子,他才會踏實一點。
和許醫生問清了爺爺身上每一根導管的用途後他讓陳叔先回去,明早過來的時候帶些爺爺平時用慣了的東西。
雖然不太清楚爺爺什麽時候會醒。
但是萬一就是明早呢?那手邊要是沒有他用慣了的東西,爺爺會不高興的。
他們都走後,病房裏就只剩下了他和爺爺。
田臻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導管,趴在爺爺的枕頭邊上,悄聲問,爺爺,您是不是最近教我教得太累了想趁機好好睡幾天?那您具體是打算睡幾天呢?一天不夠的話,三天?總不能超過七天吧,超過七天應川都要回來了。您昨天不是還說等他回來了要好好跟他聊聊的嗎?
心電監護儀像要代替爺爺回答他,發出了輕微的嗡嗡聲。
田臻睜大眼睛望着病床上的老人,望着望着,把頭埋進了自己的胳膊裏。
應川的聲音從電話裏出現的前一刻,他心裏還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讓應川丢下一切事情,趕緊回來,到他身邊來,把他從這樣獨自面對的局面裏拯救出來。
可是等到電話真的接通了,他聽到應川低聲對旁人道了歉,然後快速地換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和他說話,他已經到了嘴邊的快回來又盡數咽了下去。
如果應川因為愛他而可以不顧一切,那麽他愛應川,就不能不顧應川的一切。
所以在應川再三問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時,他對着天花板猛眨了好幾下眼睛,把快要滿溢出來的不安壓了回去說沒事,就是有點想你。
有點想你,也有點害怕,但是在你回來之前,還能堅持。
爺爺,我真的在成長,在進步,對不對?您要是聽到了,就醒來誇誇我吧。
挂上電話田臻才敢輕輕地吸着鼻子,趴在胳膊裏,牽出一個笑來對着爺爺說道。
“爸。”
田臻記不得自己是怎麽迷迷糊糊睡着的了,他沒有躺房間裏專門給家屬預備的陪床,一直就這麽趴在爺爺邊上叽叽咕咕的說話,估計是後來說得密了把自己都說昏過去了。半夢半醒間聽到有開門關門的聲音,閉着眼掙紮了幾秒才從病床上擡起頭來。這麽個姿勢趴的時間太久,他一邊舒展身體一邊輕聲呼痛。撐開眼皮要看看時間,卻不想第一眼先看到了有人站在床的另一邊。
這個人垂着眼睛看着爺爺,神情茫然無措地又叫了一聲。
“爸。”
田臻愣住了。
他竟沒有第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誰。
“田臻。”看到他醒了,他叫他。
田臻從椅子上站起來,不知道該跟這個人說什麽話。他在日光裏看着這個人眼角的紋路,嘴角的線條,兩鬓的白發,盡是蒼老的痕跡。大概是因為離開了那幢奶油色的房子,時間被廢除的魔法一下就消失了。他的腦子從混沌中逐漸清晰起來。他們彼此不參與,不知曉的事情實在太多。多少次的,在他或者爺爺需要這個人時,他都不曾出現。以至昨晚爺爺從手術室出來後,他在恐懼與不安中,第一時間能想到的,可以讓他汲取到安全與安慰的聲音,也不是這個人。
因為他的這種不出現已經成了田臻生命裏的常态。
所以他今天的到來,也變成了一種非必要。
十幾年來,他從沒像現在一樣真切感覺到,這個人的非必要。
“爺爺的身體這樣了你怎麽不通知我?”這個人問:“要不是陳叔打電話給我,我現在都不知道。”
田臻看着他,喉嚨裏滾過千言萬語,到了卻只是笑了一聲。
“你笑什麽?”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田臻低聲道:“你知道了又怎麽樣?”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居然問他是什麽意思,田臻笑意更盛,語氣裏的嘲諷也懶得再藏:“你知道了就會帶着你夫人回來,在爺爺跟前扇枕溫衾嗎?”
對方對他的諷刺顯然毫無準備,張着嘴半天才吐出一個你字,田臻笑得越加收不住:“我在問你啊,你知道了會怎麽樣做,你怎麽不說了?”
他的眼神裏流露出一絲軟弱。
“你是完全不知情嗎?我上一回沒有告訴你,爺爺身體不好,讓你回來看他嗎?然後怎麽樣呢,你來了嗎?”田臻還在笑,但他知道,他的血液在身體裏奔湧,急于找到一個出口,他已快不能控制它們:“我問你,你來了嗎?”
“……小臻。”他在他的诘問中落敗下來,求饒似的喚了田臻一聲。
“不要叫我!”這聲小臻讓田臻終于再笑不出來了,他語氣平常,眼裏卻像能射出火光:“這麽多年,我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我的爸爸媽媽陪我哥哥一起死了。但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們,我知道你們只要看到我就會痛苦,就恨不得死的那個是我。我明白的,你們不想見我,但是為什麽,要連爺爺也抛棄?爺爺總沒有長一張和田然一模一樣的臉吧?爺爺做錯什麽了?我讓你回來看他,你為什麽不來?”
“別說了小臻……”
“為什麽不能說?不說難道事實就不存在了?別人或許不清楚,但你心裏是最清楚的,我們就是被抛棄了。我因為和你們最愛的小孩一模一樣而被抛棄,爺爺因為要幫你們養我而被抛棄,這難道不是事實嗎?”快速湧動的血液驅使着田臻走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像要撕下他的血肉一樣帶着利爪出現。
“好了,田臻!”
“你有什麽資格跑到這裏來跟我興師問罪?這十幾年我和爺爺在你們心裏跟死了有區別嗎?”
“不許再說了!”
田臻又笑起來,自顧自點頭道:“哦,不對,有區別的。被抛棄的不能和死了的比,因為死了的才是最珍貴的。”
“住嘴,田臻!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你這樣和田然根本……”
“根本什麽?根本和田然不一模一樣?”田臻打斷道,這些沉在他最深處的話黏連在一塊兒,被拔出身體時讓他一陣陣地發顫、暈眩:“我們本來就完全不一樣!只不過你們從沒看見過我!田然活着的時候我是買一送一的贈品,田然死了,我是可以培養成另一個田然的最佳複制品!是你們培養失敗,所以我才被抛棄的,不是嗎?”
“你!”
田臻瞪圓了雙眼,不躲不藏,直視着他揚起的手。
可是看似不可避免的這一巴掌卻沒有落在自己的臉上。
揚起的那只手被人中途攔住了。
田臻的腰也被抱住,後背貼近了寬闊的懷抱。
讓他感覺十分熟悉的,安全的味道包裹住他,安撫了他上一刻還沸騰不止的血液。
一股忍耐已久的酸楚,湧上了田臻的鼻腔。
他的應川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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