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往事如水東流去

日上中天，暑氣升騰，山林間的草木也被曬得萎焉。但是防風村自有一股清涼之意。

“沒想到蓮花牢竟在咱們眼皮子底下。”

不遠處，有兩人緩緩走近。

說話的那人一襲冰絲白裳，背負沉重琴盒，正是姚雍和。許是天氣炎熱，他臉上幹幹淨淨的，并沒有戴□□。

他身後一步遠的距離，跟着狄聽風。腰配鐵劍，紅衣飒飒。

“你不帶個面具？過會兒跟老大碰面，就穿幫了。”狄聽風提醒道。

“聽風，打個賭如何？”姚雍和不以為意，而是笑嘻嘻說道，“若老大早就穿幫了，你給我200兩。如果老大是見到我以後穿幫，我給你100兩。”

狄聽風嘴角抽了抽:“不賭。”賭資都不公平，他是傻了才跟他賭。

兩人說話間已經來到蓮花牢上方。偌大一間房子，中央有五六米直徑的地洞。

姚雍和探出頭往裏瞧，此洞深不見底，隐隐約約可看見千尺之下有數點光亮，宛若辰星。

“我覺得，我們得準備點牢固的繩子，以備不時之需。”姚雍和直起身子，下了個決定。

狄聽風贊同。這洞深不可測，萬一塌陷，有繩子也方便他們救援。

地底，落英樓主捏了捏眉心，無言以對。如此明顯之事，也沒猜對，也就慕家二姑娘了。

不過，慕二姑娘只是糊塗了一下，馬上就清醒了:“似乎也不對，正始初阿姐已經是大孩子了。那小女孩也就五六歲模樣，跟我當時的年齡差不多。咦？難道是我？哈哈，不可能啊！我怎麽可能是長寧郡主！”她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心中雖有了答案，但還是不敢相信。突然，她又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所以，其實就是我外祖母殺了我母親，外祖父為報仇親手毀了外祖母的江山，斷送了端木氏王朝。當年讓整個天下為之一亂的，其實是一場家庭倫理劇？”笑完，又是一聲嗟嘆:“一己之私，使黎民蒙難！可悲可嘆！”那一場動亂，亡周弱秦，諸侯們亦是耗費了國力，周秦百姓更是遭了長達五年的離亂。

“看不出小白蔹還是個胸懷家國百姓之人。”落英樓主指尖彈了慕白蔹額頭一下，想讓她從自己的思緒裏出來，“往事不可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重要的是顧好眼前。”

他這一下略有些重，疼得慕白蔹嗚哇一聲喊了出來。她委委屈屈地揉着額頭:“樓主，您下手可以輕點嗎？”

“不行。”落英樓主答得堅定。

“……”行！你是大爺，你想怎樣便怎樣。

“怎麽喚醒慕深他們？”慕白蔹聽話得不再糾結過往，而将注意力放回應對眼前的狀況。然而，不管她如何推、掐、捏，慕深都沒有醒過來，連呼吸都頻率都不曾變過。

“別費力氣了。不是他們自己突破幻境，就得布下幻境之人撤去。你我能出幻境，是有人強烈的心念，将你趕了出來。”落英樓主起身，揮揮衣袖，拂落衣上的灰塵，順道拉起了慕白蔹，“你我能出幻境，只因某人有強烈的心念，将你趕了出來。”

“某人？”慕白蔹一愣，腦海中浮現百曉生被壓進泥土的狼狽模樣，哭笑不得，“估摸着是百曉生，也算陰錯陽差讓我們擺脫了幻境，姑娘我就不跟他計較了。”

落英樓主笑而不語。

“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得先找到國師了？”

“嗯。”落英樓主應了一聲，擡頭望着上方：“小白蔹，我們好像到了你家祖墳。”

慕白蔹一愣，随即跟着他的目光看去。

他們下來的洞口處，有光芒投射進來，擡頭望去，猶如一輪圓月挂在那裏。其下，夜明珠有序地嵌在石壁，自上而下，一共九行。每一行夜明珠下，整齊有序地排列着石室，每一排，有多有少，數量上并無規律。其中第一排只有一間石室，石室比小面那些石室略微大一些。這些石室以玉石封門，上刻全天二十八星宿，有兩圈凹槽環繞周天，槽內各有可滑動的玉珠，一枚玉質金黃，一枚脂白。每間石室，這兩顆玉珠的位置皆不相同。星宿圖之下，印刻周朝諸天子之名。

慕白蔹數了數，一共九層，左右互為昭穆，第一代天子之下，第二、四、六代在左，三、五、七代在右，以此順序排列，共十七代三十八位天子。這最後的一間石室，便是寧烈女帝的陵寝。那間石室的兩顆玉珠，黃玉在鹑火位置，白玉在天驷位置，正代表着寧烈女帝駕崩的日子：歲在鹑火，月在天驷。其子端木見淵，因亡國而未得谥號，不入王陵。

慕白蔹不厭其煩地數着石室，落英樓主卻只是淡淡掃過，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們身後的一棵玉樹上。天子之臺，以玉石為樹，以珊瑚為枝，以黃金為葉。夜明珠的光芒投射其上，熠熠生輝。

“國師是不是在女帝的那間石室裏？”慕白蔹轉頭詢問落英樓主，卻發現他并沒有理自己，而是走向那棵玉樹。眼見就要踩到慕深和百曉生，她趕緊跟上去拉住落英樓主衣角。

“嗯？”落英樓主側眸望着她，幽綠的眼眸中是不懷好意。

他是故意的。接收到他眼中傳遞的信息，慕白蔹識趣地松手：“樓主，方才您衣服上有只小蟲子，我幫您趕走了。”面對落英樓主，她大概把這輩子的谄媚勁都用上了。

對不起了，慕深，姑娘我幫不上忙。慕白蔹愧疚地看了眼地上躺着的慕深。

落英樓主笑了笑，擡腳跨過了慕深和百曉生。

呼——幸好只是跨過去。慕白蔹暗自松了口氣，不由慶幸方才沒有出言阻止，否則，以落英樓主那性子，說不定就直接往慕深身上踩一腳了。

落英樓主一動不動站在玉樹前，神色冷凝。

玉樹樹幹上有一道黑色暗影，依稀是一個人的輪廓。慕白蔹走進才看清，那是一具骸骨，被四十九枚透骨釘釘在玉樹上的骸骨。足下蹑絲履，頭頂玳瑁簪，身着夏袍服，雙肩麒麟紋，玉鈎蹀躞帶，這是諸侯大臣朝見天子時的常服。

“天啊，透骨釘！”慕白蔹驚駭地捂住嘴巴，“這世上真有人會用這麽陰毒的手法對付一個人嗎？相傳，用七七四十九枚透骨釘将人活活釘在玉石之上，可鎖人魂魄，永世不入輪回。”

“有的。端木見淵也是活該，雖是巫渺挑撥，但若非他本性陰毒，行事狠辣不留餘地，又怎會落得亡國的下場？”落英樓主神情平靜，語調仍舊醇厚悅耳，卻又與平日略有些不同，似乎帶着一絲憤怒。他的目光幽幽，似有野獸在其中奔跑。

“他就是你找的廣安君？”

落英樓主沒有回答慕白蔹，只是又上前一步，雙手舉過頭頂緩緩跪了下來，随即三叩首。這是小輩向長輩問安時所行的禮。叩拜完畢，他便走到骸骨旁，指腹摩挲就近的一枚透骨釘。聽得一陣刺耳的摩擦聲，他竟徒手将那透骨釘拔了出來。那釘子一尺來長，一般情況下，沒有工具的輔助，是拔不出來的。然而，落英樓主卻徒手一枚又一枚地拔了出來，待他拔到第八枚到時候，雙手已沾滿鮮血。他卻混不在意，只是埋頭拔着釘子，透骨釘被丢落在玉石臺之上，發出鈍鈍的聲響，聽得人分外難受。

“你……”慕白蔹目瞪口呆，快步上前抓住了落英樓主的手腕，阻止他繼續去拔釘子，“別拔了，拔完這四十九枚，你的手都要廢了。”他的手已經血肉模糊，滴滴答答淌着血。那些血順着樹幹而下，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落英樓主卻是眉眼一彎，笑道：“小白蔹是在擔心我嗎？”

“別拔了。”慕白蔹沒有心思跟他調笑，“你完全可以下次帶着幫手，帶着工具來拔啊。”

“這主意不錯。”

聞言，慕白蔹以為他終于要停手，卻見他低垂着眼睑，微微搖了搖頭：“下次，誰能保證這蓮花牢還在呢？尉遲清和已經支撐不住這座王陵了。”其實，他看的出來，當年巫渺确實是破壞了整個王陵，這座王陵搖搖欲墜，而維持它的那股力量卻越來越微弱。所以，他和白蔹才會如此輕松便出了幻境。

他沒有下一次的機會。落英樓主想将慕白蔹的手拿開，一擡手便看到自己滿手血污。他略微遲疑了一下，改用幹淨的手背拂開她的手：“我要帶他回家。”語調輕柔，卻不容置疑。

他眉眼依舊是那樣笑着，但隐隐散發出一股迫人的氣勢。

“我幫你。”原本，她還想勸說，人死如燈滅，活着的人比死了的重要。鎖人魂魄這種事也只是傳說，未必就是真。可她一他那神情，再加上那句話，便知勸不動。狐死首丘，廣安君至今遺骨他鄉，未能入土為安，實是不幸。落英樓主作為小輩，如此堅持，也是應該的。思來想去，她也只得說一句“我幫你”。

落英樓主眉頭一挑：“小白蔹要幫忙，我自也不會阻止。”

簡簡單單一句話，慕白蔹卻聽出來了，他是在笑話她，她被小瞧了。

慕白蔹仔細端詳整具骸骨，尋了一顆看上去比較好拔的釘子就上手了。當然，結果自然是沒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