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話一出口,溫時終于松了口氣,但不是如釋重負,而像是解脫。

因為事情不會更壞了,所以無需擔心會做錯什麽。

溫時很少會說這麽直接的話。天黑之後,他想了很久,反複練習,已經很熟練了,自以為可以将所有話流暢地說出來,直到開口的一瞬間才發現還是這麽難。

傾瀉而下的燈光橫亘在兩人面前,将他們之間界限分成清晰的此和彼。

溫時靜了靜,他的唇色很淡,繼續說:“你不用對我那麽好,是不對的。”

陸驚蟄很安靜地聽着,似乎是适時地提出疑問:“為什麽?”

患者和醫療輔助工具,買家和商品,溫時和陸驚蟄是這樣純粹的交易關系。

可這樣的話,溫時還是說不出口,他以己度人,不想傷害陸驚蟄,即使陸驚蟄不會像他想的那麽多沒有意義的事,不會那麽容易受傷。

所以溫時只能忽略陸驚蟄的問題,按照之前想的繼續往下說:“你付了錢,我提供信息素……”

窗戶開了一道不大的縫隙,随着夜色越深,冷而濕的空氣蔓延開來,溫時的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聲帶想要發出顫動都很艱難。

溫時強迫自己和陸驚蟄對視:“你太好了,會讓我産生不該有的錯覺。”

還是說了。

陸驚蟄是很好,給了溫時幻想,但溫時已經不是十七歲了。私奔,逃離原來的生活,有了希望又墜落。

那樣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傻事,溫時不會再做了,因為跌得太痛。

對溫時而言,已知的、可以承受的痛苦不算折磨,希望才是。

讓一切回歸正軌,溫時想,他不要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陸驚蟄沒有追問什麽是“不該有”,那些會讓溫時感到難堪的問題。

溫時慢吞吞地解釋:“所以我想,應該打開燈。否則太幼稚了,也不現實。”

夢是不能在光亮下生存的。

溫時不想再重蹈覆轍,繼續重複輪回的人生了。陸驚蟄不是魏然,溫時也不想拿任何人和他相比,沒有人能比得上。但他們的開始就是錯誤,無論怎麽發展,也不可能有好結果。他們之間發生的那些事是金錢和信息素營造出來的美夢,溫時不想再深陷其中了。

溫時不是及時止損,他并不擁有什麽摔壞了會很可惜的東西,剩下的只有碎掉的自我。比起快樂,他承受不了再摔碎一次,那樣就再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人,即使現在也滿身的傷痕和瑕疵。

其實這幾句斷斷續續的話說得很混亂,開燈,錯覺,夢與信息素,好像是一些毫不相幹的東西,連陸驚蟄也必須聯系之前發生過的事,了解這些話的含義後,才能理清其中的邏輯。

陸驚蟄沉默了好幾分鐘,往前走了幾步,他們之間的距離近了很多,但光滑地板上反射着的燈光卻依舊刺眼。

靠近之後,陸驚蟄的身影顯得更高大,溫時不自覺想要後退,還是忍住了。

他聽到陸驚蟄說:“對不起。”

溫時不想再聽下去了,否則可能會被這個人說服,就像之前的很多次,每一次,溫時很笨拙,口才和手段和陸驚蟄根本沒法相比。

溫時偏過頭,睫毛的陰影落在下眼睑上,臉色更蒼白,他盡力抽離自我,不帶什麽感情地說:“錢沒必要給那麽多,我要的就夠了。”

陸驚蟄沒有做錯任何事,這件事也不重要,是溫時想要結束之前的一切。

陸驚蟄怔了怔,他可能是回憶了一下幾個月前發生的事:“溫時,對不起。”

其實陸驚蟄很少道歉,沒有必要,也很少會有做錯的事,但是在短時間內對溫時說了兩次,每一次都是真心實意,希望溫時能原諒自己。

溫時望着陸驚蟄,眼睛都不眨一下,很輕易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沒關系。”

與陸驚蟄對視時,溫時看到他挺括的眉眼,他的瞳色很淺,是琥珀色的,這麽專注凝視着的時候,莫名有一種很在意自己的感覺。

但溫時知道不能當真,他生出些孤注一擲的沖動,擡起手,從最上面,一粒一粒解開扣子,睡衣很寬松,是綢緞材質,解開扣子後,微微用力,就從肩膀滑落。溫時脫掉了衣服,搭在一邊,赤裸着的上半身就那麽突兀地出現在了陸驚蟄的面前。他的身形削瘦,能看出肋骨的形狀,但并不是皮包骨的那種憔悴,顯得很美。

窗外的冷風吹在溫時的後背,他有點冷,抿了抿唇,低垂着眼:“要開始嗎?”

十點鐘已經過去很久,現在是治療時間,所以也應該解除束縛,開始最原始的方式,為患者治病。

他沒看陸驚蟄,就這麽等待着回答。

陸驚蟄伸出手,出現在溫時的視野裏,溫時以為他是要攬住自己的腰,明明是他想要的結果,

但陸驚蟄只是俯下身,拾起一旁的睡衣,展開來,給溫時穿上了,将扣子重新扣好。

他的手很熱,在溫時的皮膚上稍作停留,然後離開。

如果是從前,陸驚蟄可能會脫掉外套,為溫時披上。

從頭到尾,陸驚蟄都表現得很紳士,沒有多餘的接觸,直至扣好最後一粒扣子,将溫時的長發從衣服中撩出來,打理了一下,又往後退了兩步。

溫時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直至這一刻,甚至這一瞬間,好像什麽也沒發生改變。

陸驚蟄還是很輕易地撥動他的心弦,讓他難過,也讓他開心。

這是心髒的本能,無法抑制的事,不會說兩句話他就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他能做的只有裝作若無其事。

過了好一會兒,陸驚蟄忽然開口說:“徐教授提出這個治療方案的時候,我覺得是無稽之談,沒有答應。”

溫時一怔,反應過來陸驚蟄是在講述這件事的起因。

“但是祖母一定要試試。她不想再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所以溫時來到了陸家。

陸驚蟄回憶起當初的事,溫時哭得很傷心,好像很可憐,他不知道這個Omega是不是真的那麽痛,當時其實沒想太多。

可能是對這件事真的很好奇,溫時不由擡起了頭,看向對面的陸驚蟄。

陸驚蟄一直在看着溫時,好像沒有移開目光,他說:“我本來打算應付過去,第二天就放你離開。但下去檢查時,醫生說我的信息素穩定下來了。”

“我就反悔了,讓管家給你打了那筆錢。”

陸驚蟄沒有美化修飾自己的目的和想法,琥珀色的瞳孔不完全是平靜,也有溫時看不懂的東西:“溫時,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實際上溫時說的沒錯,他們之間的關系并不溫情,他是傷害溫時,掠奪溫時的身體和尊嚴的人。

溫時很遲鈍地理解着這句話。

最後陸驚蟄說:“但是希望你能開心點不是假的。”

現在的相處辦法不行,可以考慮換別的,換不讓溫時傷心,痛苦,失去尊嚴的那種。溫時的意思是恢複到從前,陸驚蟄卻不想要再這麽下去了。

離開溫時的房間後,陸驚蟄在外面停了一會兒,才穿過走廊,沿着樓梯往下走。

羅姨似乎有事,迎面走了上來,愣了一下,現在還不到十一點,照理來說,陸驚蟄應該和溫時在一起,之前從沒有這麽快過,而最近則更晚,經常要到淩晨一兩點鐘。

陸驚蟄停在樓梯轉角處,叫住了羅姨,問了一句溫時最近的情況。

羅姨知道可能出了什麽事,打起精神,很仔細地回答了溫時近日的起居,一如往常。

陸驚蟄的衣着整齊,神情寡淡,似乎與平常無異,仍然那麽鎮靜而理智,漫不經心地看着牆上挂着的油畫,畫着的是漂浮着的,很素淨的蓮。

羅姨說:“今天下午,溫先生叫住我,說是有什麽要問的,然後又要了煙。”

聽到這句話時,陸驚蟄突然偏過頭,盯着她,問:“他問了什麽?”

似乎方才的都是假象,陸驚蟄其實聽得很認真。

羅姨吓了一跳:“溫先生沒說完,好像和錢有關。”

陸驚蟄有片刻的失神,但他對自我的掌控能力很強,羅姨沒看出來,只聽到他“嗯”了一聲。

至于要煙,可能是抽了吧。

陸驚蟄覺得這樣不好,很少後悔,卻希望那個夜晚沒有抽煙,也沒有用煙引誘溫時,讓他失去理智,以至于溫時現在心情不好就會抽煙,染上惡習。

這是自己的錯。

問完了話,陸驚蟄也沒有別的吩咐,羅姨就從他身邊經過,悄悄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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