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晚上送餐時,溫時叫住了羅姨。
天色将晚,窗簾拉了一半,溫時坐在書桌前,電腦屏幕是亮着的,顯示了一份羅姨看不懂的文檔,手邊有一本攤開的筆記本,上面的字跡很少。
貓不在房間裏。
餐車推到了桌子旁,溫時對她說了句謝謝,然後擡起頭,與她對視,直白地問:“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羅姨停下腳步,轉過身,客氣地說:“談不上請教,溫先生有什麽想問的嗎?”
溫時嘗試着開口:“那筆錢……”
屋裏沒有開燈,外面很暗,溫時背着光,不知為何猶豫了很久。
羅姨認真的傾聽着,等待回答他的問題。
日光逐漸消失,連影子都沒有了。
溫時整個人都被陰影吞沒了,他徹底停了下來,平靜地說:“沒什麽。”
僅憑那幾個字,羅姨猜不出他本來想問的是什麽,但身為管家,她也不可能向客人追問,禮貌地笑了笑。
溫時的手搭在桌沿邊緣,指尖按得有些用力,泛着青白,輕聲問:“可以幫我拿包煙嗎?”
這麽簡單的事,羅姨沒有做不到的理由。但是送煙上來的時候,還是隐晦地提醒了一句,吸煙對健康無益,陸先生希望他們能照顧好他。
溫時往日是很知進退,很聽勸的人,這一次卻好像沒聽進去,人一出門,他就拆開煙盒,劃開了火柴。
火光亮了一瞬,溫時點着了煙,嘗出來是最開始放在抽屜裏,味道很淡的那種。
其實他也只和陸驚蟄相處期間抽過兩次,沒有煙瘾,抽得很不熟練,又嗆了兩口。
溫時托着腮,吐了一口煙,有些惝恍茫然。
問羅姨是因為他心存幻想,想确定那筆錢是陸老太太還是陸驚蟄打來的。
開口的一瞬間卻發現,無論是什麽,結果并沒有什麽不同。
甚至連這筆錢是否存在都毫無意義。
溫時不着邊際地想着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事,每一個黑暗中的片段,所以一不留神,讓沒有熄滅的煙灰落到了筆記本上。
是他記錄所謂治療日志的那個本子。
溫時聞到燒焦的味道,回過神,低頭注視着那些火星在白紙上燃燒,不多一會兒就灼燒出一個孔洞,然後熱量消散,幾不可察地消失了。
原來陸驚蟄提醒的沒錯。
溫時想起第一次抽煙的時候,陸驚蟄曾告訴自己,沒有熄滅的煙灰可能會點燃被單,他當時沒有當真。
現在想來,溫時做了很多可笑的、沒有意義的事,筆記本或是不開燈的房間,還有更多,本質上只是想要自我安慰,不要因為賣掉自己,和一個陌生人上床,這些超過他承受範圍內的事而崩潰。
溫時裝得很随意,什麽都可以,陸驚蟄又太好了,很溫柔地對待他,每一句都當真,每一個承諾都遵守,好像是永遠不會傷害溫時的人,将這個夢編織得更加美好,讓溫時自欺欺人,連初衷都逐漸忘掉了。
溫時就輕易就沉溺其中了。
白煙彌漫,溫時抽完一支,又點燃一支,站起身,走了幾步,将窗戶推開一道不大的縫隙。
人的一生是不能回頭的,溫時總是作出別人無法理解的錯誤決定,十七歲時選擇了私奔,二十七歲時又和這個人離婚。他已經失去年少時的勇氣了。
夢還沒有碎,只是搖搖欲墜,颠倒着維持一個看似很滿的圓,表面卻布滿了醜陋的裂痕,忽明忽滅地閃爍着,随時都可能傾塌坍毀。
如果溫時願意再沉沉睡去,裂痕會被修補好,一切都會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像是什麽缺憾都不曾有。
溫時終于掐滅了煙。
花園裏的立燈亮着,是遙遠的、模糊的昏黃光源,溫時看着倒映着玻璃窗上的自己的臉,明白必須要結束這個夢了。
應該面對現實了。
臨近下班前,助理秦設交上了一份特殊的資料。
陸驚蟄放下看到一半的收購方案,接過這份文件。
秦設站在辦公桌前面,等待陸驚蟄看完後的吩咐。
陸驚蟄一頁一頁地翻閱這份資料,看得很慢,似乎比方才那份價值高昂的收購計劃還要認真的多,讓秦設都覺得等待的時間有些難熬。
因為資料的內容并不複雜,也根本算不上重要,無非是與魏然有關的事。他的成長經歷,發家手段,目前公司的結構和收益,合作夥伴,最後還有出軌,很多次的出軌。
秦設盡量詳盡地搜尋了與魏然的資料後,交了上去。陸驚蟄看完後表示需要知道得更具體,于是又找了別人,有很多以秦設的權限接觸不到的內容,他只是負責最後的整合。
這份資料中包含了魏然每一次留有痕跡的出軌,還有生意上用過的手段,那些根本沒擦幹淨的馬腳,所以耗費的時間不算短。
至于魏然的家庭生活,陸驚蟄刻意讓秦設排除在外了。
他不是不想知道那些,但更願意是溫時告訴自己,在某一個黃昏或夜晚,溫時突然想要開口傾訴。
終于,陸驚蟄将這份資料看完了,他什麽也沒有說,就那麽放在了一邊。
作為助理,秦設盡職盡責地提醒陸驚蟄某些重要消息,比如魏然正在設局讓一位對商業活動一竅不通的許太太上套,這種把戲不難,常用來糊弄急于賺錢投資的人。而魏然的手段更狠一點,他做的局是想要讓人進去的那種。
這件事本來無關緊要,唯一值得在意的地方在于,這位許太太是溫時的母親。
陸驚蟄半搭着眼簾,想了一小會兒,不可置否地說:“先這樣,不用管。”
之後的一個小時,陸驚蟄看完了收購案的初步計劃,提出修改方案,交給秦設,通知下面的部門。
秦設離開後,辦公室只剩陸驚蟄一個人,他又看到了那份擺在一邊的資料。
魏然的事要交給別人辦。
陸驚蟄撥通了一個人的電話。
晚上的十點鐘,陸驚蟄一如往常地推開了門。
他往前走了兩步,合上身後的門,聽到很輕的“啪嗒”一聲。
像是按下開關的聲音。
下一秒鐘,毫無預兆的,燈亮了。
陸驚蟄怔了怔,大多時候,他都情緒內斂,對發生的事都有所預料,波瀾不驚,但是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外。
陸驚蟄微微擡頭,平視前方,溫時站在不遠處,床和書桌中間的位置,也是吊燈的正下方。
冰冷的白光傾瀉而下,将溫時整個人都照亮了,影子突兀地落在他的腳邊,很孤單伶仃一般。他長得真的很好看,眉眼秀美,下巴微尖,莫名顯得脆弱,好像很容易被傷害。
夢境是很隐秘脆弱的東西,一旦見到過強的光亮就會被點燃,燒得灰飛煙滅。
陸驚蟄沒有再靠近,就這麽沉默地注視着溫時。
他穿着一身灰藍的家居服,膚色是近乎不見天日的蒼白,頭發烏黑,渾身上下的色調寡淡,所以眼角紅的格外明顯。
像是哭過了。
其實溫時的性格不算軟弱,比普通人堅強很多,擅長忍耐。陸驚蟄也沒見過幾次。除了過于激烈的治療行為外,溫時沒有哭過。即使他遭遇那些常人難以想象的事,對陸驚蟄傾訴童年時的母親和少年時的私奔對象,只是很沉靜的哀傷,好像一切都已經過去,是不能挽回的逝水。
母親、丈夫、支離破碎的家庭都不能再讓溫時哭泣了。
讓溫時流淚的人是陸驚蟄。
房間布置單調,和寵物房的溫馨截然不同,來到這裏時,溫時不想在這裏留下任何私人痕跡。他把自己當做是醫療器具,房間是安放他的消毒櫃,方便使用即可,他也想暫時失去作為人類的感官和羞恥心,這樣就可以遠離痛苦。
但這是無法做到的事,他是一個活着的人。
所以失去理智,對陸驚蟄産生了難以言喻、不能明述的感情,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将隔壁房間裝扮成貓的窩。
溫時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為了适應刺眼的燈光,濃密的睫毛低下又擡起,需要耗費漫長的一段時間,然後看清了站在幾步開外的陸驚蟄。
溫時看得很理所當然,無需再遮掩躲避,沒有那個必要了。
陸驚蟄的身材高大,比溫時高小半個頭,有一張很英俊的臉,高鼻薄唇,輪廓很深,看一次就不會忘,和在夜間隧道昏黃燈光映照下的一眼又有些許不同。
他們從未在這樣明亮的場合見面,這是第一次,所以溫時也看到了他身上冷淡的氣質,混合着不易察覺的高傲。
陸驚蟄可以用理智克制本能,抵禦信息素紊亂的刺激,身後有很多人追随信服,他能舉重若輕解決所有麻煩事,也是購買溫時的人。
黑暗蒙蔽了溫時的雙眼,讓他之前看不到這些。
房間裏安靜極了。
陸驚蟄叫他的名字:“溫時……”
很少見的,陸驚蟄也會欲言又止,不知道該說什麽。
溫時很慢、很慢地說:“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的。”
陸驚蟄愣住了。
溫時就站在那裏,距離陸驚蟄不遠也不近的地方。他半垂着眼,睫毛上抖落了一圈弧光,神情倦怠,沒有怨恨或痛苦,平靜至極,他只是太累了。
溫時是一個碎掉的人,他完全地、不加遮掩的、纖毫畢露地将自己的全部展現在了陸驚蟄的面前。
那是只有燈亮了才能發現的事實。
陸驚蟄看到碎裂的痕跡,也看到碎片邊緣那些看似鋒利會割破別人的棱角,實際上溫時不會傷害別人,他一碰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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