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一更
急促而熱烈的音樂, 點燃了年輕人們荷爾蒙, 這些百年前的摩登男女,在迷幻的燈光中,毫不吝啬地釋放着這個民族被壓抑了上千年的激情。
梵婀玲拉出的熱烈舞曲, 棱鏡球投射的五彩燈光, 激情澎湃的年輕人,一切的一切,都讓采薇陷入了一種失真般的眩暈中。
她腦子還處在恍然中, 身體卻已經被謝煊帶走。
“跟着我的步子。”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男人溫熱的氣息萦繞在鼻間, 攬在腰間的手灼熱而有力,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更是仿佛蘊藏着勃發的熱度。
采薇完全跟不上節奏,只是本能地跟着男人的舞步,也或者并不是她跟着他,而是被他的力量強行帶動着, 因為身體早已不受自己控制。男人卻始終游刃有餘, 帶着她穿梭在翩然起舞的人群中。
随着一陣急促的節奏,謝煊攬在她腰間的手拿開,另一只手将她的身體輕輕一轉,送了出去。
本就眩暈的采薇, 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完全不受控制的身體像是一下踩在雲端, 要飄了起來。而那只本來緊緊握着她的大手, 在她轉出去後, 忽然松開。
這突如其來的放手,讓采薇驀地亂了節奏,仿佛在雲端一腳踏空,慌張不期而至,亟不可待需要抓住點什麽。
就在她無所适從時,甚至以為自己要跌倒時,謝煊又追上她旋轉的腳步,那只本來已經松開的手,再次緊緊将她攥在掌中,帶着她的身體反向旋轉,把她拉回了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也重新攬在了她的腰間。
采薇的慌亂瞬間消失殆盡,懸空的一顆心落在了地上。鼻間獨屬于男性的陽剛氣息越發清晰,仿佛鑽進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她下意識擡頭,光影交錯之中,謝煊也正看着他,辨不清面容,只看得到嘴角微微勾起,噙着一絲戲谑的笑。
明知道剛剛他是故意戲弄自己,可是她根本無暇想太多。因為舞曲已經進入高/潮,愈發急促熱烈,随着身體不停在舞動的人群中穿梭轉圈,那眩暈感攀至頂峰,心跳也随之加速,快得好像要從胸腔中跳出來。
采薇腦子一片空白,周遭的喧雜成了默片一般的背景,一切都變得虛無,好像什麽都聽不到,看不到了,只有擁着自己的男人,那灼熱的氣息和力量是真實的。
有什麽東西在腦子裏炸開,好像是璀璨的煙火,又或者是澎湃的海浪,她已經完全分不清楚,只知道一股從未有過的激動和熱潮,從四肢百骸蹿開,然後鑽進了自己的心髒裏。幸而旋轉燈光五彩迷離,舞池中每張面孔都隐沒在光影交錯中,沒有人看得清她此時滿面紅潮的模樣。
就在她覺得心髒快要跳出胸腔時,一曲濃烈的探戈,終于慢慢緩下來,直到結束,舞池中的摩登男女不情不願從剛剛的激情中歸位平靜。
謝煊松開了采薇的手,朝她紳士地鞠了躬。
采薇急促地喘着氣,熱得厲害,額間隐隐閃着細密晶瑩的汗水,腦子還沒從眩暈中脫離,她有些恍惚地擡頭看向面前這張疏淡冷冽的俊臉,忽然驚醒一般回神,然後飛快轉身離開舞池,疾步朝先前的沙發走去。
喝了半杯的香槟還放在茶幾上,她拿起來,猛得一口灌下,才稍稍平息內心的狂潮。
她這是怎麽了?
當身體和狂跳的心髒漸漸冷靜下來,采薇不禁為剛剛那眩暈和不受控制的興奮而心驚膽戰。
甚至有點茫然。
她轉頭,目光在人群中搜尋到謝煊的身影,他又已經被人簇擁着寒暄,一派輕松自然的模樣,仿佛剛剛那支濃烈到幾乎失控的探戈,不過是她一個人的臆想罷了。
想到剛剛跳舞時,他分明故意戲弄她,她卻始終無法掌握主動權,只能被他帶着走,就很有些懊惱。
不就是一支舞麽?她又不是沒見過男人單純少女,怎麽會變成那樣子?
“應小姐,還要不要再去跳舞?”
她正胡思亂想着,謝珺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這邊。
采薇回神,擡頭看他,笑着搖搖頭:“一口氣跳了兩支,有點累了。”
謝珺打量下她仍舊有些發紅的臉頰,笑道:“剛剛看到你和我三弟在跳,你們配合得很好。”
采薇道:“是三公子舞技卓群罷了。”
謝珺點頭,笑說:“我三弟留過洋,對這些西洋人熱衷的玩意兒确實挺在行。”
采薇想起什麽似的,看向面前這個斯文俊逸的男人,正要糾正自己的身份:“二公子,其實我上次……”
“怎麽了?”謝珺微微挑眉問。
采薇道:“我不是應……”
然而還沒說下去,就被一個穿着軍裝的年輕男人走過來打斷,那人是來找謝珺的:“二少,司令讓你過去。”
謝珺點頭,看着采薇問:“應小姐要說什麽?”
采薇笑着搖搖頭:“沒什麽,二公子去忙吧,有機會再聊。”
“行。”謝珺起身,眼睛蕩着一絲笑,客客氣氣道,“那應小姐玩得開心,要是遇到哪裏招待不周的地方,告訴我,我讓人改進。”
采薇笑:“多謝二公子。”
下支舞曲再次響起,又回到了舒緩的華爾茲。而剛剛那支舞,已經消耗了采薇所有的熱情,有年輕公子過來邀請她共舞,都被她笑着婉拒。
采薇随意瞥了一眼,恰好看到她三姐洵美,正在主動邀請謝煊共舞,對方笑了笑沒拒絕,彬彬有禮牽着她的手,沒入了舞池。
她舒了口氣,卸力一般靠在沙發椅背,閉上眼睛感受着悠揚的薩克斯,想将還隐約殘留在心間的熱潮驅散。
然而收效甚微。
這場盛大的晚宴,持續到了十點多。
三姐弟與江鶴年以及大哥雲柏會合時,父子倆顯然都喝了不少酒,面上泛着紅光,說話時也帶着濃郁的酒氣。
到了車上,洵美還沒從舞會的興奮中走出來,拉着采薇道:“原來謝三公子真得是英俊不凡,二姐好可惜,不知道若是有一日見到他,會不會後悔?”
采薇笑道:“放心吧,對二姐來說,理想比嫁個好男人重要。況且那位謝三少雖然有一副好皮囊,但是不是良配?還得二說。”
洵美喃喃道:“可是那樣一表人才的男子,全上海灘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出第二個呢?”
采薇借着車內暗淡的燈光,看了眼身旁的女孩,那眼神中分明是閃着不同尋常的光彩。她想起剛剛在舞廳,洵美主動邀請謝煊跳舞的場景,不由得暗嘆一聲。
這位謝三少,還真是個會禍害女人的風流種子。
青竹聽了姐妹倆的話,不以為然道:“依我看,謝三少人才雖然是個人才,但是有點太傲氣,就這一樣,也比不上他那溫潤儒雅的二哥。”
江家四少爺,從小讨女人喜歡,但今晚在舞廳,那些名媛千金個個都只盯着謝三少,他一點沒享受到從前在社交場合的衆星捧月,這讓他不由自主對謝煊有點不爽。
洵美倒也沒反駁,而是點點頭道:“二少倒也是很好的,而且聽說是個癡心人,他和妻子青梅竹馬,鹣鲽情深,只可惜新婚不到一年,妻子就意外過世。如今快兩年了,還一直未再娶。”
在這個可以三妻四妾的時代,這樣的男人确實算得上情深了。采薇撇撇嘴想,反正比起他那個三弟,要好上太多。
但轉而又忽然想到謝煊英年早逝的結局,這種憤憤便被唏噓代替,畢竟在生命面前,一切都沒那麽重要。
挂鐘十二點的報時響起,謝公館的書房裏,還亮着燈。
謝司令脫了戎裝,穿着長衫,坐在紅木書桌後的真皮座椅上,嘴裏叼着一根煙鬥,臉上還殘留着酒後的紅。
謝珺和謝煊兄弟二人站在桌前。
謝司令手中随意翻着幾頁資料,擡頭對謝煊說:“季明,今晚的宴會,有沒有中意哪家千金?”
謝煊淡聲道:“今天人太多,我沒有特別留意。”
謝司令點頭,嘆了口氣道:“本來我是看中了李家和鐘家,這兩家財力跟江家差不多。但今晚我剛剛收到一些新消息,李家與安徽的辮子軍關系不同尋常,光這一年就輸送了幾十萬大洋。至于鐘家,他們是靠跟洋人做生意發家,表面上是做貿易,但私下裏主要是靠走私鴉片,而且近年來和日本人走得很近。東洋人野心勃勃,我們還是要謹慎為妙。”
謝珺道:“沒錯,這兩家我也查過底細,确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麽幹淨。”
謝司令說:“這樣看來,還是江家背景最簡單,我今晚和江鶴年喝了兩杯酒,這個人推崇孔孟那套,奉行中庸之道,籠絡起來應該不算難。只可惜若是沒有姻親這層關系加持,他能被我們謝家籠絡,同樣就能被別人籠絡。”
謝煊不甚在意地随口道:“那就繼續和江家聯姻,反正他們家還有兩個女兒。”
謝琨道:“但他們家那兩個女兒都是庶女。”
謝煊不以為意地笑了聲:“現在已經是民國,嫡庶又有什麽關系?”
謝珺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笑着接話道:“三弟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據我所得到的消息,江家最受寵的女兒還真不是那位出走美國的嫡長女。江鶴年曾經有一位非常寵愛的姨太太,可惜進門三年就過世,只留下一兒一女。江鶴年最疼愛的就是這雙兒女,尤其是那位小女兒,那是正兒八經的掌上明珠,遠遠超過離家的二小姐。”
謝煊轉頭,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眼他。
謝司令來了興趣,挑起眉頭問:“當真?”
謝珺點頭:“應該不會有錯,那位小女兒今年十七歲,據說生得非常漂亮,因為養得嬌貴,在社交圈露面不多,但圈子裏的人都知道江鶴年有這麽一個寶貝千金。”
謝司令抽了口煙,若有所思點點:“原來江家還有這樣的事。”然後朗聲笑道,“沒錯,如今都已經是民國,嫡庶又有多大關系?仲文也是庶出,對我來說,和孟遠季明都是一樣的,誰優秀我就提拔誰,一視同仁。江鶴年是新派人士,只會比我們更開明。只要女孩兒得寵,才貌配得上我兒子,就沒問題。”
謝珺笑說:“依我看,若是咱們真要和江家結親,那位五小姐其實比先前的二小姐更合适。江二小姐是上海灘新女性,據說性子十分叛逆,這樣的女子就算是嫁入咱們家,只怕也是個麻煩。”說着,朝謝煊轉頭一笑,“只怕到時候三弟想娶個姨太太都不大容易。那五小姐卻是個老實聽話的性子,三弟素來不願被約束,我看再适合不過。”
謝司令哈哈大笑,看向謝煊:“季明,你怎麽看?”
謝煊淡聲道:“一切但憑父親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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