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更

南方的雨水, 說來就來。謝煊回到房間時, 外面不知何時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他随便沖了個澡,換了身睡袍,雖然過了子時, 卻還沒有睡意, 便點了一支煙,走到陽臺去抽。

寒風吹進袍子裏,激起一陣戰栗。今晚過去不久的一些片段, 毫無征兆地跳進了他的腦子裏。

他對跳舞其實沒什麽興趣, 只是許久沒放松過, 便借着今晚的舞會放縱了一回。交換舞伴時,他随手拉了個女孩兒,不料就是江家那位五小姐。明明不是一個很好的舞伴,全程讓他帶着,可是有些東西卻讓他無法忽視。

女孩兒纖細的腰肢, 柔軟的手, 迷離的燈光下,那雙如同山間小鹿般水潤的雙眼,以及與香水截然不同的,似有似無的馨香。在他懷中起舞時的樣子, 分明帶着點彷徨無措,像是迷失凡間的精靈, 可又始終是那麽淡定從容, 并沒有因為自己那點刻意的小惡作劇, 而失了方寸。

他用力吸了口煙,連帶着将夜間濕潤的冷空氣,也吸進了胸腔,這才将那異樣的情緒壓下去。

“還沒睡?”一道聲音,打破了這夜晚的寧靜。

謝煊轉頭,看向隔壁陽臺的謝珺,輕笑道:“你也是?”

謝珺劃開火柴,一簇小小的火焰在暗影中亮起,照亮了他那張溫潤的俊臉,他點上煙,滅了火,笑說:“轉眼就來上海三個月了,這裏比我記憶中更冷一些。”

謝煊道:“是啊,不過總算不會像北京城那樣,有風雪肆虐的時候。”

“這倒也是,記得有一年下大雪,一覺醒來,咱們家的大門都給雪堵上了。”

謝煊笑:“可不是麽?一腳踩下去能到膝蓋。”

謝珺說:“但屋子裏有地龍和火炕,只要不出去,就特別暖和。坐在炕上,吃着茶和瓜子,看窗外大雪紛飛,也是別有一番滋味。我還記得,小時候咱們三兄弟,老喜歡擠在一塊。”

謝煊點頭:“是啊,那時候,你和大哥什麽都讓着我。”說着轉過頭,怔怔然地看向深不見底的夜色。

謝珺默了片刻,柔聲道:“季明,大哥的事已經過去這麽久,你不要再自責了。何況行軍打仗,什麽意外都可能發生,那也怪不得你。”

謝煊籲了口氣,勉強笑了笑:“二哥,我沒事的。”

謝珺點點頭,又笑說:“一直覺得你還是個孩子,沒想到一轉眼,你也要成親了。”

謝煊有些好笑道:“二哥,你也就比我大了三歲。”

“也是,你這個年齡的男子,好多都已經兒女成群。”謝珺笑說,默了片刻,又話鋒一轉問,“今晚父親說得事,你有什麽意見嗎?”

謝煊搖頭:“江家背景簡單,确實是聯姻首選。”

謝珺道:“我的意思是,婚姻畢竟是人生大事,你真願意聯姻?父親不是獨斷專行的人,你其實也可以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

謝煊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說:“我跟二哥不一樣,兒女情長的事,對我來說,不過就是逢場作戲罷了。既然這樣,不如利用聯姻,為謝家出點力。”

謝珺笑了笑,道:“我還擔心你不願意呢。”

謝煊吸了口煙,淡聲道:“沒什麽不願意的,如今時局混亂,咱們謝家要立于危牆之下,就得未雨綢缪。江家富甲一方,若是真打起仗來,有他們的財力支援,會起到很大的幫助。”

謝珺笑說:“父親若是知道你這樣想,想必很欣慰。”

謝煊默了片刻,擡頭看向對面的人,道:“二哥,我知道你跟父親一樣,一直在為我的事操心,今晚還專門替我打聽江家那位五小姐,謝謝你。”

謝珺道:“你是我弟弟,不用跟我客氣。”

謝煊想了想,又問:“二哥,你自己呢?二嫂已經過世快兩年,你也該替自己打算了。”

謝珺嘆了口氣,笑說:“我的事你就不用擔心了,我肯定會替自己打算的。”

謝煊輕笑一聲:“莫非二哥是有心儀的姑娘了?”

謝珺搖頭失笑:“算是吧。”

謝煊本是随口一說,聽他這樣答,難免好奇:“是什麽樣的姑娘?”

謝珺想了想,道:“是個很令人喜歡的姑娘。”

謝煊面露欣然,點點頭:“聽你這樣說,我真是替你高興,還怕你一直挂念二嫂,走不出來呢。”

謝珺笑說:“人總要向前看的,我也只是個普通男人。”他看了下腕表,道,“快一點了,咱們都休息去吧。”

謝煊點頭:“嗯。”

……

“小姐!小姐!”

在魔音穿腦般的叫喚中,采薇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入眼之處,是四喜一張圓盤子臉。

她伸手揉了揉暈乎乎的腦袋:“你這是叫魂兒呢?”

四喜大聲道:“你都快睡到十點啦,我怕你餓着。”

采薇掀開眼皮,朝挂鐘一看,還真是快到了十點。昨晚回來就睡了,也不算太晚,怎麽一覺就睡到這時候了?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只覺得腦袋暈得厲害,怪只怪昨晚做了一晚上跳舞轉圈的夢,四喜叫醒自己前,還在夢裏轉圈呢。而且拉着自己轉圈的,不是別人,正是昨晚那位謝三少。

她有些郁卒地拍拍腦袋,問:“你怎麽不早點叫醒我?”

四喜一臉窦娥冤:“八點那會兒太太吃早餐,我就上來叫你了,你也不知道在做什麽夢,別提多香,嘴角都是翹起的,我叫了好久你都沒醒。太太在樓下聽到我的聲音,說可能昨晚跳舞會太累,今日又冷得很,叫我別喚你了,讓你多睡會兒。”

采薇大驚:“我做夢還翹着嘴角?”

“可不是麽?你到底做了什麽美夢?”

采薇用力晃晃頭:“記不得了。”

可真是見了鬼,夢見跟謝煊跳舞轉圈,有什麽好開心的?那人昨晚跳舞忽然将自己放開又拉回去,分明就是故意的作弄,就算他舞技再超群,那又怎樣?她又不是這個時代好不容易解放的摩登少女,見到個好看的男人,就想貼上去。

四喜聽她說不記得,還挺失望:“那真是可惜了。”

采薇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昨晚那場雨,今早還沒停,還夾雜着一點雪粒子,冷得出奇。采薇吃過早飯,就窩在江太太屋子裏的炭盆邊一動也不想動。

大姨太和女兒洵美,以及大少奶奶和玉哥兒也在,一屋子女人圍着紅旺旺的炭盆聊天。

大姨太本是江太太的陪嫁丫鬟,若不是當年太太讓老爺把她收進房裏,她大概只能嫁個販夫走卒過日子,生下的孩子又是給人做下人的命,哪裏可能是江家的三小姐,所以她對太太一直很尊敬,幾乎言聽計從,也一直教導女兒洵美守本分。

過了沒多久,舉着黑色洋布傘的青竹跑進屋子,叫采薇和洵美去虹口戲院看電影,兩個女孩兒都不願去,最後他自己踏着雨水跑了。

江太太笑道:“我就曉得今日先生不來,青竹肯定是在家待不住的。”

大姨太說:“這麽大冷天也要出去,男孩子是真不怕冷。”

洵美吃吃笑道:“他昨晚在跳舞會和我一位女同學聊得好開心,今天肯定是去和人家約會。”

江太太好奇問:“那是什麽樣的女孩子?”

洵美道:“應買辦家的六小姐。”

江太太道:“那還成,總比先前總去和歌女戲子鬼混好,這孩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定性,過兩年就該給他說親了,不曉得哪家的小姐能降住這混世魔王。”

采薇笑道:“四哥才十八歲,還是小孩子,太太不用急的,爸爸還要讓他讀大學呢。”

江太太說:“十八歲不小了,好多十八歲的男孩兒都能養孩子了,就算讀大學,那也不耽誤娶妻生子。”

采薇知道這江太太這種舊式婦女說不通,便也不說了。

這時江太太忽然又道:“對了,洵美翻過年就十九了,也到了說親的年齡。老爺那邊也不知道有沒有合适的人家?”

大姨太道:“老爺先前也跟我說過這事兒,說現在女孩子都時興自由戀愛,不能像從前那樣盲婚啞嫁了,等他有空,會幫洵美物色,但要洵美相看過,自己喜歡才行,只要人品過得去,真心待洵美,家境這些都不重要。”

江太太點頭:“雖然我不懂什麽自由戀愛,但老爺說得肯定是有道理的。不過……洵美自己喜歡什麽樣的男孩子?”

洵美被這樣一問,雙頰頓時蹿上兩團紅暈,支支吾吾道:“我跟二姐不一樣,我覺得當兵的男孩子挺不錯的。”

半躺在榻上的采薇,本來被炭火暖得昏昏欲睡,聽了洵美這話,忽然一個激靈驚醒,下意識看向自己這個三姐。

她想起昨晚洵美請謝煊跳舞的場景。

不會吧?

江太太笑道:“這世道還是拿槍的最可靠,本來文茵和謝家三公子那門婚事是鐵板釘釘的,誰料到那丫頭這麽不懂事。”說着幽幽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她在船上過得怎麽樣?”

采薇聽到她提起文茵,作為幫兇的她,默默縮回了腦袋。

一屋子女人正說着,門外傳來蹬蹬的腳步聲。

“老爺。”有傭人叫道。

江太太咦了一聲:“老爺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隔扇門被咯吱推開,江鶴年不等程展收傘,已經蹭蹭地進門,看到一屋子人,道:“你們都在,那正好。”

江太太問:“發生什麽事了,這個時候回來?”

江鶴年道:“還真是發生了件大事。”

采薇聽父親這麽說,也好奇坐起來。

大概是走得有些匆忙,江鶴年有些微微喘氣,接過傭人端來的茶,喝了一口,才又繼續:“我剛剛接到謝司令那邊的消息,他的意思竟是,還想讓謝家三公子,娶咱們家姑娘。”

江太太皺眉道:“可是文茵已經走了啊?”

江鶴年道:“他的意思是其他姑娘。”

江太太道:“咱們府上就洵美和采薇,老爺你的意思是,謝司令想讓他家三公子娶洵美?”

江鶴年說:“他那邊沒明說,不過按着長幼有序,自然是洵美。先前謝司令知道文茵登船離開,好像還略有不悅。這才沒多久忽然改變主意,連嫡庶之別都不在乎了。想來是真心想拉攏咱們江家。”

江太太蹙眉道:“可同一家說兩個姑娘,這叫什麽事兒?他們這些當兵的,就這麽不講究麽?”

江鶴年道:“怎麽說呢?當初和文茵的事,其實也沒點破,謝家也就是拐彎抹角暗示了一番,兩個孩子連面都沒見着,肯定是算不得數的。謝司令如今換人,倒也不算太荒唐。對了洵美——”他想起什麽似的,轉頭看向三女兒,“你昨晚在跳舞會,是不是見過了謝三公子?”

洵美雙頰潮紅,眸子中掩飾不住的激動呼之欲出,支支吾吾道:“我……我昨晚和三公子跳了一支舞。”

江太太咦了一聲:“莫非是那位謝三公子瞧上了咱們家洵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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